“这...”
许靖一时间无言以对,羞赧之下,当即以袖掩面,退回席中坐下。
不过他这边败下阵来,不代表堂内其他人也都服气,又有一文士长身立起,睥睨鲁肃,先不说话,仰头便是一阵哈哈大笑。
鲁肃心知,此人这一阵笑其实亦是属于说客伎俩之一,便是谓之“先声夺人”。
为何说先声夺人?
因为一个人在说话前先自发笑,还是仰天大笑,乃是有悖常理之举,自会令别人诧异不解,乃至主动询问,一阁下为何发笑?
而一旦问了,其实就已经中了说客之计,陷入了被动之中!
故而鲁肃见对方这般形状,却是不言不语,只是双眼微微一眯,旋即安静地凝视对方,同时嘴角也绽出一抹笑意。
当此时也,室内诸人各自坐在席上,姿态各异,有的半躺,有的饮茶,有的手指在桉上轻敲,有的正襟危坐,却不约而同在此时将视线投向堂上中央,集中在了那文士与鲁肃的身上,看着他二人昂然对立,互视同笑。
室外的阳光投射入来,拉长了他们的影子,并及各种器物的阴影,交错摇曳,又有徐徐清风穿堂而过,顺带着将这郎朗不断的笑声传入院中。
......
此时的江陵城外。
宽广肥沃的原野之上,郭永、黄晔等人轻骑简从迤逦而行,正在检验筑造在城东高地上新筑起的营垒。
营垒的外观呈八边形,因为只需要驻扎五百人,所以建筑的面积并不算大,因为兵临城下,士族们在黄晔的牵头下很是卖力,人手和材料皆都用足,所以建造的进度很快,如今已经差不多算是竣工了。
当然,这等情况下,营垒的材料自然大部分都是木材,做成木栅栏的形状,同时也用了少量的砖石与泥炭。
高地上的地形较为起伏,所以立在其上的墙壁也随之凹凸曲折,颇似棱堡堡垒。整个营寨有十几个墙角,这些突出的墙角固然是攻击的对象,但是它也能更容易得到附近墙角的火力支援,比矩形城池的防守要更有利一些,不仅易守难攻,也算是有利组织火力,能让五百人的力量得到最大的发挥。
营壁不是很高,只有约摸一丈的高度,开了两个门,一个在前边,一个在后边。从后门出去,走不多远,还有两个较小的营寨。
这两个营寨是反击用的,等到战时,其中也会驻扎少量的军卒,为了以策万全,郭永甚至准备派出部分自家的广宗军,一旦遇到敌情,普通守军负责守营,广宗军则寻机主动出击。
中间的核心部分呈方形,便于屯驻部队、囤积物资;两门的出口处部分是长方形,有利士卒行动;其余部分和营寨的外观一样,也都是曲折形。
这种构造,即使被攻破后,敌人要想在营垒内扩展战果也是很困难的,因为营垒内的道路不是直的,而是拐弯抹角。
敌若入内,必陷入困难境地,易被守卒分段截击,且同时郭永还在这些曲折的道路上设置了一些陷阱,比如进入某段路后,前后可有千斤闸放下,守卒能居高临下地射箭、抑或丢入柴、油,用火焚烧。
又且因为中间部分是方形,负责指挥的将官也能够视营内各处的战况及时遣派后备队过去支援。这等精心的布置之下,即便营垒不大,驻军不多,但是如果用之得当,配合高地的地形,实有很大把握可以挡住数倍之敌的攻击,而只要敌军不能将这处营垒和西面的津乡先行拔除,那么他们便始终无法放开手脚,全力去对江陵城发动攻势!
客观来说,郭永也算是煞费苦心了,虽然从目前的情报来看,即便作唐的黄忠部北上和吴牛部合军一块,也其实不到万余人马,若是其他诸侯的部曲,一万人马,即便是没有关羽,郭永也有充足的自信,便是单凭江陵城,支撑个把月也是没有问题的。
可既然城下的敌军乃是青州黄巾,哪怕不到万人,郭永也实在是不敢有任何懈怠。毕竟如今世人皆知,青州军才是徐州牧王政麾下战力最强,同样也是战绩最为骄人的嫡系部曲!
(同王政集团内部一样,外部也对他的军队,根据战力强弱,威胁程度做了明确的划分,即分为青州军,徐州军,以及扬州军等)
把营垒都检验了一遍之后,郭永等人催马下到平原,郭永扬回望高处,扬鞭指点,问黄晔道:“黄公观吾之营垒如何?”
“观此营寨,便知郭太守文武兼备,深通守御之道。”
黄晔连连点头,由衷地赞道:“这般布置有度,我江陵已是固若金汤。”
这话倒不全是吹捧,营垒乃是三军将士的依赖所在,一个优秀的将领,不但要会排兵布阵,更需精通安营扎寨,所谓止则为营,行则为阵,衡量一个将领是否有能,从其部曲的军纪,可以看出他的“治军”之能,而从止营为阵之上,便是看其“用兵”之能。
如原本的历史上,诸葛亮星陨五丈原,司马懿得知之后大喜过望,当即亲自领兵去追击撤退的蜀军,路过孔明安营下寨之处,见其前后左右,整整有法,默然半晌,顾谓众将曰:“此天下奇才也!”
“能建出这么坚固的营垒,实话说,其实非我一人之功。”郭永哈哈一笑道:“家中的小儿辈倒是出了不少的主意,她从小就爱读书,如今看来,嘿,倒真是没有白看。”
“哦?郭陵贤侄年纪轻轻,竟有如此韬略,难得,真是难得。”郭永生有三子三女,其中最大的正是郭陵,黄晔想当然便以为是他了:“却也难怪,毕竟虎父无犬子么,哈哈。”
“黄公猜错了。”却见郭永一边笑着一边摇头:“非是郭陵,乃吾家女王也。”
“什么?”听到这话,黄晔登时大吃一惊:“这营垒是郭照出的主意?她...她不是才十三岁吗?”
郭照,便是郭永的次女,也正是未来魏国开国皇帝曹丕的正宫皇后,因诞生时有异常之象,加上少年秀慧,最受郭永宠爱,视为掌上明珠,曾特别骄傲地跟别人说:“吾此女,女中王也。”遂以“女王”作为她的字。
因为这个字实在太过霸气,导致原本的历史上,连史书都更多以其称呼记载,反正让她的真名淹没历史之中,无法考证了。
“哈哈,若非豆蔻之龄便有超人之识,吾女又如何能当得起王者之称?”
见黄晔这般惊讶动容,郭永不由愈发得意,笑声愈发宏亮,直冲霄汉而去。
过了好久,方才被风吹散,远远传播在翠绿的原野之上。
......
另一边的成都城中。
益州牧刘章的府邸侧室,此时犹自笑声不绝,不过相比起初的时候,却明显能听出有些开始中气不足了。
那文士已经大笑了足有半盏茶的时间了,却因为鲁肃一直没有任何回应,一时间竟让他僵在那里。
一直笑下去吧,他这肺活量明显是支撑不了,可要突然停下吧,却又没有好的理由,进退两难之下,那文士原本睥睨鲁肃的眼神渐渐变成了恳求,甚至开始眨起眼来,似乎在说:“鲁兄快开口吧,咱们来聊聊你出使的事如何?”
鲁肃带着和煦的笑容凝视着他,却还是不肯说话。
这时边上众人之中,终于有人忍耐不住,另一个文士干咳了声,开口问道:“张别驾为何发笑?”
那文士好似捞着了个救命的稻草,急忙停下笑声,给帮他解围的那人送过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如释重负,忙不迭接口说道:“吾之所以发笑,不为别事,正是为了这位从扬州而来的鲁使者。”
说话的同时,已是转头望向鲁肃,毕竟若按常理,接下来鲁肃肯定是要回上一句:“哦,此话怎讲?”或是直接便道:“请问我有何可笑之处?”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鲁肃竟然还是没有开口,依旧安静地负手站在那里,澹澹看着他,带着微微的笑意,仿佛变成了哑巴一般。
没办法,先前帮文士解围的那人只好继续去做捧跟,“那么请问别驾,不知鲁使者究竟有何可笑之处?”
终于算是进入正题了...
那文士暗自松了口气,同时昂起首、挺起胸,正要好好展示自家的雄辩之才,却不料就在他刚刚收缩丹田、把中气聚足,将将便要开口之际,鲁肃却是这时有了动作!
却见鲁肃先对那文士微一拱手,旋即含笑问道:“未请教尊驾名讳?”
“你...我...”
话都到嘴边了,却被人临门拦住,那文士郁闷的直欲吐血,只不过鲁肃既是代表扬州,又问的极是合理,毕竟两人对话之前,原本就应该各报家门,互知根底,才能方便交流,无奈之下,只得神情不善地看了鲁肃好一会儿,方才不甘地拱手会理,道:“在下成都张松。”
“尝闻成都有两张,伯兄君矫,气度威严,仲弟子乔,明智不凡。”听到对方便是张松,鲁肃登时神情一肃,点了点头,“原来阁下便是过目不忘的张子乔啊,真是失敬了。”
成都两张,说的便是张松和他的哥哥张肃,兄弟二人皆是有能之士,加上其出身的张氏又是蜀地的顶级世家之一,于是从很早开始就都入了刘章麾下效力。
不过相比而言,身材伟岸,气度威严的哥哥张素明显更得刘章看重,在去年便升迁为广汉太守,而张松却因为其貌不扬,缺乏翩翩神采,至今不过是个别驾。
当然,其实也不仅仅是相貌的问题,张松这人的性格也不太好,说好听就是恃才傲物,说不好听就是性格尖酸,嘴巴刻薄,与以前的祢衡颇为相似。
当然,论及毒舌程度,张松还是不及祢衡,再加上出身高门,所以他在成都只能说人缘不佳,朋友极少,大部分的同僚虽然内心不愿与其深交,但起码表面上还是会客客气气,打打招呼的。
这也正是适才张松落入尴尬境地半天,迟迟没有人愿意替其解围的缘故,那是没眼力劲吗?那就是装傻充愣,纯心想要看他笑话的!
许靖前车之鉴,鲁肃场面话说的再是漂亮,张松也是置若罔闻,待他说完之后,当即再聚中气,二度仰头又是一阵大笑,不过这回学聪明了,笑了没两声便就收声,便及侧目鲁肃,冷哼一声道:“鲁使者今日入蜀,可是欲效仪、秦之舌,游说...”
长篇大论刚开了个头,鲁肃似想起了什么,突然再又插口道:“别驾昆仲之名,肃虽江东微末之士,亦尝有听闻,如雷贯耳,今日能睹尊严,实在三生有幸,却有一问,想先请问别驾。”
硬生生把话头再度压下,直把张松憋得满脸通红,这也难怪,他向来自负口才,更爱与人辩论,结果碰见鲁肃这等油盐不进的浑人,要么是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要么就是刚说几句便即压下,如此憋屈,焉能不怒?
可是鲁肃方才便说许靖乃是不知礼仪之辈,如今张松若是问话不回,不是更加的落其口实,主动将打击面扩大道成都群臣么?
思及此节,张松只得强自忍住怒气,瞪着一双眼睛直勾勾盯住鲁肃,看这模样好似恨不得一口将之吞下,不过嘴上依旧还是回了一句:“鲁使者有何问题,且请说吧,吾洗耳恭听。”
“别驾言重了。”鲁肃若无其事的游走视线,一边观望堂中众人,一边状似好奇地问道:“不知别驾之兄,君矫先生今日可在此地?”
“不在!”
张松语气十分生硬地道:“家兄年前便被主公任为广汉太守,除了沐休之日,平时皆不在成都。”
“这样么?”
明明早知此事,鲁肃却是一脸惋惜地道:“缘悭一面,可惜可惜!”
跌足嗟叹了好一会儿,方才将视线回落张松身上,裣衽正容道:“方才别驾似乎有话要说,别驾乃蜀中名士,不知有何教我?”
舌战亦如军战,气可鼓,不可泄,接二连三地打岔之下,张松原本如虹的气势早已泄落,正合交锋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