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甘二人出得徐府,王熊先自回府,甘宁则带了随从亲兵,策马转行向南,往城门处而去。
江东二郡虽是大局已定,毕竟诸将尚未折返寿春,这战事便不算彻底结束,王政也未曾颁下诏令解除宵禁,故而即便夜半时分,甘宁也准备去官署尽职守夜。
此时将近子时,街上悄无一人。夜风拂面,甚是温暖,借着月光,走得多时,甘宁忽见前方有一个人影闪过,心中一凛,当即厉声喝道:“谁人在此,立刻停下!”
那人倒是乖觉,闻声立刻停了下来,毕竟在这战乱横行的世代,宵禁可不同太平年月,对违反者还会先出言警告,一声叫后若是有逃匿或反抗的举动,立刻便会就地正法。
甘宁缰绳一提,带着亲卫们奔了上去,待至近前,看清那人不过是一个少年,认清面容后更是一怔:“陆议?”
这人正是九江太守陆绩的侄儿陆议,年前刚刚从徐州返回不久,听到这话笑道:“原来是甘将军,方才在下听到那声喝时便暗自寻思,不知是哪位虎将竟有如斯威视,声如瓦釜雷鸣一般。”
这一记马屁却没有让甘宁神情转缓,反而冷哼一声,翻身下马,阔步走了过去,噼手便将陆议抓住,语气愈发严厉:“陆家大郎,你家叔父没有告诉你主公早有令下,正逢战时,亥时之后便禁止城内人出家行走?”
“如今都快二更了,你这小娃不在自家府邸呆着,大半夜在街上游荡,是为作甚?”
他这般嗔目而视,仿佛奔突欲噬一般,看上去煞是骇人,陆议却是毫无惧色,反而微微一笑,只是往后退了两步,拱手说道:“在下知罪,还请兴霸兄...哦不,是甘将军海量汪涵。”
却是因为甘宁虽是益州人,之前却也在袁术帐下效力过的,陆绩等本地的江东文武便也想要拉拢此人,这段时日一直刻意笼络结交,如陆府甘宁也是去赴过几次宴,与陆议也算相识。
且不同他的叔父陆绩,陆议虽然尚未及冠,却少年老成,更颇通军事,甘宁这个人外表虽傲,却颇有眼力,只不过与陆议攀谈了几次,便对其颇为高看,十分欣赏,故而两人年纪虽相差不少,关系却处的不错。
“啧啧...”甘宁哼道:“看你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定是没做好事!”说着往陆议身上嗅了嗅,嗤笑说道:“扑鼻子一股胭脂油粉的香味,老实交代,你这是刚刚去哪儿”
“是不是又偷偷熘去了章台街的红袖楼?“
“甘将军怎么一猜即中?”
陆议笑道:“莫非,您能掐会算么?难怪总打胜仗。”他似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不动声色地将话岔开道:“在下前日便听叔父说,丹阳和吴郡的乱贼皆已平定,吴、臧等将军更已在回程的路上,便以为宵禁已经解了,怎地如今还要这般戒备吗?”
“你以为有什么用?”甘宁嘿了一声,“主公认为的话才能算数!”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陆议连连点头:“话说这次平定江东如此之速,想来诸位将军立下的功劳着实不小,不知州牧会如何封赏他们呢?对了,将军镇守寿春亦是同样有着大功,州牧必然也不会不吝封赏,甘将军,到时候可得请客啊。”
一说到这个话题,甘宁登时脸色一阴,盯视着陆议:“你这娃儿是在消遣俺吗?这段时间又无外敌攻城,俺连守城的份儿都没有,哪里来的功劳!”
“那却是可惜了。”
陆议悄悄瞥了甘宁一眼,故作遗憾地叹道:“将军这样的骁勇虎士,的确更应该在沙场驰骋方能显出本色,也不知州牧为何这次没有派您出征...”
“谁说不是呢?”
甘宁悻悻地道:“你是不知,那并州的张辽入将军麾下比俺还晚,这次却是得了机会,随着吴将军一同出征丹阳,结果竟叫他立了先登之功,今日去徐将军府上,听说霸府还给他定了个头功,直娘贼,搞不好回来就要官升二级,骑到老子的头上了!”
“大郎你说,俺怎生不恼?”
听到这话,陆议微微一笑,心里想道:“那张辽吾也是见过几次,亦是武艺精湛,气魄惊人,身手未必弱于你甘宁不说,韬略城府更是明显胜出,一者勇夫,一者却是智勇双全,若我是王州牧,也会更倾向于先培养此人。”
虽是这般暗忖,口中却安慰道:“江东二郡旬月便定,原本也非什么大战,料来便是首功也未必能有多高的封赏,将军的虎勇,我寿春上下、三军之军中谁人不知?州牧自然也十分清楚甘,来日若有大战,必会遣君为将。”
“何必因为此事烦恼?来日方长。”
“那倒是!”
甘宁闻言轻哼一声,听着陆议这般劝解,心里舒服了不少,瞥了他眼道:“今日算你运气好,碰见了俺,若是其他将官见了,若是不知你的身份,未必会轻易放过,不可再有下次了。”
他仰头瞧瞧夜色,道,“军令在身,俺就不与你多叙了。”转身刚欲上马,突的一顿,回头又道:“你如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那个话怎么说的来着,年轻人喜欢什么色什么艾的。”
陆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陆议险些笑出声来,连忙憋着道:“将军说的,是否孟子所言,知好色,则慕少艾?”
“对对对,之前听郭先生说过一句,没记清楚。”
甘宁颔首道:“所以你有这个嗜好,俺倒是可以理解,不过毕竟年纪尚轻,身子还未长成的时候,那等事情不要做的太过,以免伤了根本。”
话说的虽然粗糙,但言语中的关心之意陆议还是听的出来,心中一暖,不由神情一肃,正色说道:“多谢兴霸大哥的良言,在下必会谨记。”
“那就好。”
甘宁不再多言,转身策马,引了亲兵等人自去不提。
......
却说陆议,他其实每次去红袖楼都并非为了寻花问柳,而是另有目的,比如今日,便是听说有一场送行会在那里举行,故而特意前去,便是为了结识某人。
作为未来能够出将入相,更被号为“神君”的绝顶人物,即便此时年轻尚轻,陆议却已隐现峥嵘,甘宁都能看的出此点,某人更是不在话下,两人竟是一见如故,宴席散后,陆议便被其邀请去了府邸,攀谈了许久方才刚刚出来。
那这人是谁呢?
正是刚刚被任命为龙骧将军,即将荣归故里庐江的周瑜,周公瑾。
若是单纯去会见周瑜,自然并不是什么不可告人之事,然则陆议主动结交的对方的目的并不简单,或者更准确地说,并不仅是他一个人的意志,有鉴于此,自然不想声张,让太多人知道。
而甘宁目前尚未真正加入江东的本地阵营,那么在陆议的眼中,他自然也就属于“太多人”里的之一了。
目送甘宁等人的背影渐渐没入夜色,陆绩眸中闪动着莫名的神色,好一会儿方才转身,继续向前方走去。
转过几条街,便来到了一处甚为气派的府邸,毕竟今时不同往日,陆绩从一个看门的校尉升迁到了九江太守,当日王政落足的那处陆府显然已是匹配不了他的身份。
此时正门已关,陆议也不想引人侧目,直接便从侧门轻扣三声,不久后便有仆人打开府门,他入内时正好询问了下,得知陆绩今日依旧留宿官署,便点了点头,径自回到屋中,却没立刻上榻,而是独自一人坐在漆桉上,点上蜡烛,以手支颐,回忆起了今日与周瑜见面的情形。
凡事都是相互的,周瑜既能看出陆议的非同凡响,陆议又何尝不为周瑜的不世之材暗自心折呢?
而除了这一点之外,陆议更已感觉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周瑜似乎已不会再如之前那般心不甘情不愿,亦不会再想着出工不出力了,而是彻底下定决心了...
他竟真的要为州牧效死力了!
想到这里,陆议不由若有所思,是江东本地人,自然知道一些周瑜和孙策的事迹,也正是因此,他便对王政越发佩服了。
厉害啊!
杀了孙策之后,竟还能将对方的总角之交彻底折服,收为己用?
这等手段的人不是明君,不是雄主,不能取得天下的话,谁人还能取之?
心潮起伏之下,陆议毫无睡意,过了片刻,突然对门外高声唤道:“来人。”
没多多久,一个婢女睡眼朦胧地走了进来:“少爷,有什么吩咐么?”
陆议摆了摆手:“去,把我几位兄弟都叫来。”
婢女一怔,抬头看了眼天色,“现在?”
“不错。”
陆氏之前虽落寞过一段时间,却毕竟是流传百年的高门大族,家规素来严格,故而即便年纪尚轻,陆议也是很能管得住下人们的,那婢女不敢多问,把陆家年轻一辈的几个子弟纷纷叫了起来。
过了约有两三刻钟,几个与陆议年纪相彷的少年纷纷来到。
其中一个是陆议的弟弟陆冒,之前孙策攻打吴郡时便与其他族人暂时逃去了豫章避乱,不久之前才来到寿春,此时不过十一二岁,他是一群人中年纪最小的,更是贪睡的年纪,一进房就不停打着哈欠,有些不满地都囔道:“大哥,深更半夜的,不让人睡。叫了吾等来此作甚?”
面对这些兄弟族人时,陆议稚气未脱的脸上很自然地便摆出威严,他正襟危坐,面容严肃,说道:“你们先去洗把脸,清醒一下,然后再过来,吾有话与你们说。”
诸人看其神色,似有要事,都安静了下来,排着队,前后有序地又出了室内,各去洗脸。
不多时,诸人折回。
陆议招了招手,先叫自家的亲弟过来,摸着陆冒的头,问道:“二郎,你今年多大了?”
陆冒眨巴了几下,回道:“下个月就十二了。”
陆议点点头,说道:“便是还有八年便能及冠了,州牧当初起事之时,同样未及弱冠,也不过十七八岁,比你如今也大不了几岁,所以你要记住,十二岁已经不算小了。”
又环顾众人问道:“你们呢?”
众人面面相窥,不知陆议突然问这个是何缘故,却还是纷纷回道,这个说十五六岁,那个说自家明年便可及冠。
“和子章(陆冒的字)相比,你们都已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了。”
陆议叹了口气,从座椅上站起,在室内走了几步,说道:“方今乱世,天下纷争,你们这些年也受了不少苦楚,先是从家里逃去豫章,来到寿春没几日,又被叔叔送去了徐州,不过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若有机会,应多去外面转转,看看这世道真正受苦的人是如何模样。”
“谁受苦了?”听到这里,众人中年纪最长的陆攸忍不住问道:“你说的是那些百姓吗?”
陆议叹了口气,凝视着陆攸道:“你们当初在徐州时,若不足不出户,与我一样好好了解,便不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天下大乱,谁能独善?无论孙策入住江东,袁术入住寿春,抑或王州牧入住徐州时,不都是一样吗?”
陆议一字一顿地道:“多少的名城大邑因兵火而毁,多少的豪门大族因战事而破,陆攸,你和我年纪一样,应该也听过,如那下邳倪氏,寿春张氏,皆是声望隆重,两州之内有数的世家大户,结果呢,昔日满门百余,如今竟不存一!”
“那是他们不识时务!”
陆攸不以为然地道:“那倪氏当初竟助刘备守城,抵抗王州牧的王师,城破之后,自然要问罪的,至于那张氏,我也听说过的,当初本答应了袁术,让其嫡女嫁欲杨弘,后面竟然反悔,这岂不是自寻死路,伯言,叔叔明哲有智,选定了王州牧,实是正确不过,既如此,吾等又有何忧?”
“单是选对了人,并不能算真的识时务。”
陆议摇了摇头道:“你且说说,汉初三杰,是否皆选对了人?结果韩信因何被斩?而张良、萧何又因何能得宠不衰?”
“韩信有了异志,是为不忠,是以被斩。张良明进退,不贪恋权势;萧何忠心耿耿,是以他两人能长得帝宠。”
“便当你说的有理。”
陆议不置可否,又问道:“以你观之,王州牧其人,较之汉高如何?”
“这...”陆攸左右望望了,迟疑了片刻,还是谨慎地道:“我没见过州牧,不敢妄下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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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方正》注引《吴书》:逊年二十一,始仕幕府,历东西曹令史,出为海昌屯田都尉.并领县事.县连年亢旱,逊开仓谷以振贫民.劝督农桑,百姓蒙赖,皆呼之为“神君“.
(这个外号很拉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