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无怪王政疑惑,以他黄巾贼寇的身份,起事以来大部分情况下都的确没有遇见过陆绩这样的情况。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才是他和这些文人相处时的常态。
且无论如何他与陆绩今夜才初次见面,交谈甚至不过几个时辰,甚至比周瑜的那个叔父周尚都有不同,同样处在家族衰落的阶段,周尚已经是一个白身了,算上他的年纪,这辈子基本无甚改变了。
而陆绩如今不过二旬,官职虽只是一个都尉,却是寿春看守这样的重职,说一句前途远大都不为过。
这样的人纳头便拜,王政不生狐疑反而奇怪了,而若是因陆绩这区区一拜以及单纯凭他片面话中投靠的意思,王政就对他开诚布公的话,那他这几年的乱世生涯岂不是白过了?
不过身居高位,他在心性上毕竟不是王熊可比,后者被陆绩一言便激的失了方寸,王政却不过面色微变,片刻功夫即镇定下来。
他眼神迫人地看了陆绩半晌,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公纪兄不愧名门之后,望族子弟,不仅博学广闻,还这般风趣,陡然间出言相戏,险些令政亦吓了一跳。”
又指了指一旁的王熊道:“王都尉拔于行伍,难免血气方刚,但有心神动荡,难免忘了礼仪,还请公纪兄原谅。”
眼见他不仅城府极深,兼之临机应变,甚是迅捷,陆绩愈发钦佩,正色道:“绩一片赤诚以待州牧,州牧为何不肯坦诚回之?吾适才所言,只是试探州牧而已。‘天下谁人不知’云云却乃戏言。”
说着又再次起身,旋即长躬:“州牧若心存大志,欲成霸业,绩肝脑涂地,愿效犬马之劳,如若不是,只当吾没说过便是。”
王政依旧不为所动,只是言笑晏晏道:“奇袭许都,逢迎天子,要说这两桩事也算不得假,政早有心要做,只可惜之前兵微将寡,每逢念起幼帝安危,便辗转难眠,如今兵马一足,自不愿耽搁片刻。”
“便如公纪兄言,曹袁交战之时未至,许都防备森严,但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若是试都不视,便畏难裹足不前,岂是大丈夫之所为?”
“至于此来寿春,除了与袁公共贺破贼之外,的确尚有一件要事。”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听到这话,陆绩咀嚼再三,霍然动容:“不料州牧随口诵来,竟乃微言大义,真文武双全之士也,却不知此要事为何?”
王政澹澹瞥了陆绩一眼,道:“政治下之徐州乃四战之地,北有冀州袁谭鹰视,西有许都曹操虎踞,此二人皆乃我之大敌,此来寿春,原是想要与袁公共商来日,务必守望相助,互为犄角,设若此辈攻我,则扬州来援,而若曹操与刘表来犯扬州,徐州亦会相助。”
“曹操的确是王州牧的大敌...”
陆绩叹道:“当年许子将说此人乃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也,果是一语成谶,此人之奸诈多疑,今已天下尽知,不过...“
陆绩顿了顿,望向王政,意味深长地道:“今夜会晤,以绩所观,州牧之多疑,却也不下曹阿瞒。”
说着面露萧索之意,长叹一声,端起茶盏,表达送客之意:“州牧既不信吾,多言无益,州牧请回,恕不相送了。”
眼见王政并未就此起身,陆绩看了眼他,又转顾一旁神情冷漠的王熊,当即拍掌轻笑一声:
“是了,州牧乃是纵横天下的三军主帅,向来杀伐决断,杀人无算,既不信吾,想必也不会留下活口,以免吾日后胡言乱语,若要动手,便请快些。”说着脖子一昂,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
王政默然。
取陆绩性命自然容易,但他并非嗜杀之人,甚至说起来,恐怕王政已算的上是此世为数不多身居高位,却还对人命保持着敬畏之心的人了。
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始终秉承着若无必要,不动屠刀的原则。
那么陆绩如今属于什么情况呢?
王政念头急转,将自入陆府以来,陆绩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个眼神都飞快地在脑中重又过了一遍,揣摩再三,王政想道:“除了投诚太快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其他可疑的地方。”
那么这等纳头便拜的理由是什么呢?
我最近也没升级,没加魅力啊...
王政看了眼陆绩,好一会终于还是有了决断。
且让此人再多活片刻,若是始终不能让我释怀,再杀不迟!
随后不用吩咐,王熊已收到系统传来的命令,先自起身,走向堂外,一方面是留给王政和陆绩单独相处的空间,另一方面,自然是去安排天诛营的兵卒把守陆府四周,从此刻起步允许任何一人离开。
直到王熊的身影彻底消失,王政方才袍袖一拂,站起身来,对着陆绩正色说道:“先贤有云,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不成。非政欺瞒公纪兄,实在事关重大,不敢大意。”
他特意解释一番,不论理由如何,都算是极给陆绩面子了。
陆绩也很是识趣,面色登时缓和不少:“州牧久经沙场,自然深诣兵法,兵者,诡道也,自然不轻信人,也不轻易表露内心,如此心性,方能成就大事,绩岂不明白?”
“如此甚好。”
王政颔首,不再废话,立刻单刀直入:“那么请问公纪兄,从哪里看出来本将此来寿春,所谋者大呢?”
“所谓旁观者清。”陆绩道:“州牧自入寿春,虽然自家只参与了几场袁术与其亲族的宴席,其余时间一直闭门不出,也很少结交外人,但是州牧的手下,比如那位王校尉,以及之前殿前扬名的周泰,却是常有外出,尽管注意了避人耳目,但其中不是城中望族,便是文武百官,甚至...”
指了指自己,陆绩笑道:“还有在下这样的城守将官,如此拉拢显贵,博取民心,关心寿春城防,其意所图,岂非昭然若揭?”
王政点了点头,话说到这个份上,再狡辩就不是多疑,而是失了气度,“此事除了公纪兄外,还有别的人看出来么?”
“州牧说的别人,可是那杨弘顾雍二人么?”
“不错。”
陆绩道:“杨弘虽是袁术麾下第一谋士,却是北人,与我江东望族关系不近,料来不会这么快得知此事,那顾雍却是不同,便是一时无察,时日一久,必然看出端倪。”
王政登时露出一副惊讶的模样问道:“那却如何是好,还请公纪兄教我。”
眼见王政故作惊容,陆绩心中暗爽,只觉终于扳回一城,当即笑道:“
州牧这是终于承认了么?”
“还请不吝赐教。”直到此时,王政虽不再砌词狡辩,却始终不肯亲口直言说出“欲图江东”一事。
陆绩又是钦佩,又是惊诧,心想:“此子这般年纪,竟如此沉稳谨慎,实在难得。”当即不再追问,只是沉声说道:“吾有两策,可化解此事隐患。”
王政摆出倾听的姿态:“愿闻其详。”
“一则,州牧当常与袁术见面。二者,收买重臣亲近,以为美言。”
“袁术其人,出身高门,好奢绮,以气高人,更喜武事,当日便极为忠爱孙策,曾有言道:“使术有子如孙郎,死复何恨!”,州牧英武,更胜孙策,亦是少年俊彦,本就甚入袁术青眼,若刻意结交,以言语动之,则必可得其信任,便是顾雍杨弘与之谏言,袁术也未必见疑,更不会采用他们针对州牧的计策。”
见王政深以为然,陆绩接着说道:“至于第二么,袁术占据扬州虽已经年,但最信重的其实还是当初他从豫州带来的一众文武,江东显贵颇有冷遇,与其本就不算齐心,且袁术志大才疏,便是不少汝南旧人如今亦是貌合神离、离心离德,很多人便和某位李校尉一样,都在等待明主,州牧可选其中有权势的拉拢。有他们为徐州牧美言,亦可以迷惑袁术。并对日后行事大有帮助。”
“至于亲近方面,袁术目前最为宠爱的便是冯夫人,此女才德兼备,出身又高,又是袁术独女袁绚的生母,后宫无人能与她争宠,州牧若能想法子收买此女,有这到枕头风为州牧吹拂袁术,纵有傍言千万,亦无用也,但凡袁术不曾见疑,其他人便是看穿又有何用?”
说到这里,陆绩一字一顿地道:“则州牧所图之事必成!”
“当然,便退一万步说,即便袁术警觉了,以州牧今时今日的地位势力,在寿春也是有惊无险,何也?袁术如今内外交困,汝南之侧,有夏侯惇虎视眈眈,庐江之南,亦有荆州刘表蠢蠢欲动,他怎敢在此时和州牧彻底翻脸,遑论生出加害之心?最多不过礼送出境罢了。”
老子有一千三阶兵拱卫左右,骷髅王就是痰迷心窍,想要加害,有那么容易么?
不过陆绩的这番分析和他之前的判断也是一样,话说到这个地步,王政也算是放下了最后的戒备,虽然对方纳头便拜的迅速程度依旧没有合理解释,但以他看来,此人尚算可信。
“有此两策,大事成矣。”王政疾步走了过去,耸立在陆绩面前,面上尽是心愿得偿的激动欣喜:“公纪兄大才也!”
“政虽名微,愿兄不弃鄙贱,相助于吾,日后当拱听明诲!”
一边说着,一边努力憋劲,虽然没像刘备那样一激动就泪沾袍袖,衣襟尽湿,倒也让眸中泛出一点水光,多了几分诚挚。
陆绩等了半天才得到王政示诚,同样很是激动,也不再矫情,当即再度拜倒:“州牧既不相弃,绩、愿效犬马之劳!”
“虽德薄能鲜,却仰仗家父遗美,祖上余荫,今添为城守副官,且与寿春有才学之士大都相识,愿为主公摇旗呐喊,奔走招贤,待时机成熟,当教江东易主!”
王政大喜,由陆绩出面拉拢寿春城内的显贵,自然比王熊,周泰乃至李仁这个豫州人方便太多,势必会加快计划施行的速度。
他真心实意地再次亲自将陆绩搀扶起来,甚至想着若他这次依旧不肯起身,那么他相拜一下也未尝不可。
男儿膝下有黄金,可寿春乃至江东起码也算是金山银山了,屈膝一下就能换来,这不是赚翻天的划算买卖么?
好在这次陆绩未再坚持,起身之后,彼此再看对方,如今定了君臣之份,感觉又不相同,已是信任亲近了许多。
两人又在堂内深谈许久,直到天近薄暮,眼看时辰不早,王政方才告辞离去。
他今夜原本的打算,其实只是想先和陆绩混个脸熟罢了,结果不仅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还刷到一个额外的庞统副本,已是心满意足到了极点。
至于陆绩,次日起来同样精神焕发,准备开始大展拳脚。
对他而言,放弃袁术选择王政同样是一场豪赌。
一旦事情进展不利,或者走漏风声,袁术或许不敢对王政怎么样,但拿他一个都尉乃至如今落魄的陆氏开刀却毫无半点顾忌。
可以说从陆绩入局的第一刻起,这场针对江东的谋划,其中成败对他和家族的命运影响,反而越过了最大得益者王政了。
世事大抵如此。
地位越高的人,冒的风险便会越小,得到的反而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