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之中,邓若水站在马车之顶,心潮澎湃。
之所以会有这么多报纸出特刊增刊来批驳周刊,他大致也能猜得出原因,一是朝堂上的风向明显对周刊不利,这些报纸早就对周刊受官家青睐心怀嫉妒,此时自然要跳出来争取取而代之,二来则是因为吴文英前段时间的报道,不少家报纸派往京西行省调查矿难事故的名笔收受贿赂,这不仅将一些名笔送进了牢里,也彻底得罪了同行。
现在,大宋时代周刊就是在孤军奋战,以前,他们背后有天子,有这世上最有权势也是最睿智的支持,可现在,他们要挑战的,便是天子的权威
退无可退啊
初时,邓若水心中还有些不安,觉得自己等人这种行径,实在是对不住天子。但到了这种关头,他已经将那些不安尽数忘怀。
自己虽然对不起如今的天子,却对得起天下百姓,哪怕因此被误解也在所不惜。
国朝三百年来,未曾因言而杀士,今日朝廷尚未罪责我等,尔曹意图因一己之私而坏国朝声誉乎他大声说道。
这话让围攻声浪小了些,邓若水听得无数谩骂声涌向自己,却不为所动,他伸出食指,指着自己:我,邓若水也,我若是无君无国之辈,岂有当初意欲手刃吴逆之举我若是不忠不义之徒。岂有当初檄文直斥史贼之事
这是邓若水当初曾经做过地事情,在读书人中广为传扬,他提出这两件事,众人的叫骂声再度小了一些。
我深荷帝恩,若不是当今官家青睐,岂有今日之声名可我为何还在周刊上那两篇文,诸君可曾细想过
他身材不高。人又是黑瘦的,但声音却有若洪钟,站在高处说出来,当真是声动四方。人群中的反对声潮变得更小了,这让邓若水精神一振,他又道:炎黄三年底,为着金陵扩建之事,耶律楚材与郑清之于博雅楼论辩,双方各尽其能。为陛下所赞,誉之为君子之争,美名传于至今
今日周刊之文。乃抛砖引玉之论也。所为非哗众取宠。亦非钓誉沽名。只为再起君子之争。为我大宋万世之基业而求正道。若周刊有谬。愿听之应之改之。可若诸君有错。诸君可愿听之应之改之否
诸君汹汹。吾实畏之。却不服之。诸君欲以力强令吾心中信服乎欲以声大令吾心中信服乎欲以势众令吾心中信服乎
他并没有直接去与众人交锋。而是先自我辩解。以自己曾经做过地两年惊天动地地大事为例。说明自己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所作所为另有目地。然后又以炎黄三年耶律楚材与郑清之地博雅楼辩论为例。指出周刊抛出两篇文章。唯有君子之争才能让周刊之人信服。而绝不会屈之以外力。围在这墨香坊地。多是儒生。听得他地话语。不禁怦然心动。
须知自古以来凡能文墨无不以此自诩。自赵与莒登基以来。大宋虽是尚武。可象陈安平那般好斗拳脚不过是寥寥数人罢了。祛邪扶正。能以文章取胜。同时又成就一番美名。对这些读书人来说实在是一种无法抗拒地诱惑。
便依了他。大伙儿在纸上见刀枪罢
有人便嚷了起来。于是乎这些儒生开始捻拳卷袖。一个个抽肠刮肚。想着如何做出一篇妙笔生花地文章。好将周刊上地二文尽数驳倒来。
人群让开了道路,邓若水这才感觉到背后冷嗖嗖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车夫来将他扶下,他有些疲惫地道了谢,然后坐回到车子里。马车声辘辘而起,他往车厢后背一靠,长长叹息了一声。
他也在仔细思索,严格意义上说,他与赵景云张端义的理念还是有不同之处,他以为圣君还是存在的当今天子便是最典型地一位圣君,宽厚而仁慈,开明而正直,不好奢逸不贪女色,不滥刑不私赏,实在是圣君的典范。邓若水私下里与旁人谈起时,总以为古之尧舜亦莫过如此。但是,他也看到,这样一位圣君,那是大宋三百年侥天之幸才诞生一位,甚至是华夏三千年得天独厚,才诞生出这么一位来。自祖龙以降,历朝历代的皇帝,能够称为明君的已经是十中无一,而堪称圣君的,也只有这么一位而已。
所以,在圣君之后当如何是好
邓若水轻轻叹了声,纵是天子教子得当,下一任皇帝还是位明君,可再下一任呢君子之泽,五世而衰,若五世之后,再出现徽钦那样的皇帝,又当如何是好
这种担心并不是邓若水杞人忧天,实际上,赵与莒在召他谈话时,多次也表达了这种忧虑: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现在大宋看似一团和气,外无强敌而内无奸邪,但实际却为后世子孙种下了隐患。毕竟现在大宋的技术垄断,不可能永远保持下去,等到这种技术优势消失之后,周边敌国雄起,而大宋从君臣到平民都是过惯了安逸日子的,如何去应对这种危机
此时邓若水对天下的认知,早已经不拘泥于大宋及周边了,在泰西还有许多国家,在东胜洲同样也有自己的文明,大宋虽是国力强盛,足以横扫整个大地,但却不可能把所有国家都摧毁占领。
故此,对于赵景云所言地民知民有民治民享,邓若水虽不是绝对赞同,却也以为。是当世无圣君之时地一个出路。
到了墨香坊最端头,马车停了下来,邓若水只觉得心中尚是乱成一团,他吸了口气,掀起车帘,就嗅到扑鼻的臭气。
泼在大门上地粪便尚在,邓若水微微皱了皱眉。然后苦笑着摇头。
这帮子天杀地,竟然做出这有辱斯文的事情马车车夫跟他久了,说话间便也带着些文气,愤愤地骂道:无非便是见咱们遭了难邓先生莫慌,谁不有个三灾六难地,咱们今番不顺,明日便会好了
明日便会好了邓若水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笑着道:老胡,托你口采咦
他之所以出惊咦声。是因为他听到身后人群出地嘈杂声突然静了下来,紧接着,整齐的步伐传了过来。
这是一队近卫军,铁青地脸,冷冰的目光,整齐的队列,他们火枪上闪着寒光的刺刀。这队沉默的士兵,散出凌厉的杀气,他们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大宋时代周刊公署。
来了么邓若水心沉了下去。
虽然这一队近卫军人数并不多。不过是十六个人,可是若来抓捕周刊公署里的人,哪里需要那么多军士
张端义仔细打量着那个插嘴地年轻人。年轻人一语中的。说得极是尖锐,让他颇为吃惊。
看模样。这年轻人应该是个读了书的,张端义甚至看到了他胸前的徽章。自从天子御定勋章制度后,许多人就喜欢在自己胸前别一个类似于勋章的徽章。大多数都是自己所属的单位。张端义看到上头金陵大学四个字,心中有些恍然,这应当是个金陵大学的学生吧,也有可能是教谕。
不过这年轻人周围几个,却没有别着那徽章,他们神情有几分拘紧,似乎对于在列车上与人争论有些不适。
官家如今之政,尽是便民利民,张端义赵景云之流,实在是实在是
沉默了好一会儿,那群商人中有人忍不住开口,但想要驳斥张端义与赵景云的观点,却又一时无法措辞,将脸憋得通红之后,摇了摇头道:实在是不妥,古人云因噎废食,便是如此
那年轻人笑了笑,站起身来,火车开得微有些颠簸,这使得他身体也微有些摇晃,他又转向那些读书人,半是挑衅地道:如何,你们以为呢
金陵大学你也是身负皇恩而忘恩负义之徒那群读书人中有一个也注意到他的徽章,厉声斥道。
没有新鲜的话么那年轻人懒洋洋地一笑,目光闪了闪,然后对着那商贾道:诸位每年都向国库缴获税收,如今大宋军势强盛国力充裕,诸位功不可没,在朝堂之上,当不当有自己之权
自然应当大宋经过十余年革新,商贾早不是最初那唯唯喏喏模样,他们也敢于当众表达自己的意见,听得年轻人之语,立刻回应道。
这些年来,商贾们开办工厂,流通货物,一些豪商甚至将生意做到了大食以西,因为大宋一整套的商法,他们偷税漏税地成本太高,而且赚钱赚得容易,因此在纳税之上做得相当让赵与莒满意。国家财政之中,工商业地贡献过八成,这个数据每年都公布在报纸上,商人自然都明白。
如今朝中官员都是士大夫,他们靠着你们缴纳的税收得享富贵,让些官衔权位出来与你们,是不是理所当然那金陵大学地年轻人又问道。
商贾看了那群读书人一眼,这次没有立刻回答,直到年轻人面上浮出讥嘲之色,他们当中才有人低声说道:若是天子开恩,朝堂上容我等有一席之地,那也是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年轻人点了点头,再度转向那些读书人:诸位以为如何
商人粗鄙,见利而忘义,若是他们执掌朝堂权柄,只怕连整个大宋他们都敢卖掉,或损国以自肥,或弃仁以自利读书人中一个冷笑道:如何能让逐臭之夫登大雅之堂
那年轻人闻言又是点头,然后道:如今国家为商贾致富提供优惠之政,商路不通则水6并进,商路不安则精兵尽出,他们每赚一文钱钞,都是士大夫们执掌权柄费心费力的结果,那么,他们拿出更多财富来让天下读书种子有黄金屋,有颜如玉,有谷万钟,当不应当
这话问出去,再笨地人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那读书人顿时面红耳赤,斥道:你这是在挑拨
正是挑拨,但你们敢说这不是你们心中所想么那年轻人突然面色肃然起来,然后振臂一指:士大夫也好,商贾也好,都为国担责,要些回报,有何羞愧地这原是理所当然,故此士大夫自然也应该享厚禄,商贾自然也应有名爵
两伙人都是面面相觑,却没有料想这年轻人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虽然他们觉得还不是完全从自己立场上来说,可至少可以勉强接受了。
然后是他们那年轻人一指自己的同伴:商贾能赚钱,靠的是他们在工厂之中辛劳,士大夫能执政,靠的是他们在边疆戌守。他们也如同商贾一般,要纳税,也要同士大夫一般,与我大宋共荣辱,既是如此,他们要生活得更富一些,要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当还是不当
这最后一句当还是不当不是问那些商贾和书生,倒是问整节车厢中的乘客了,最初时没有人回应,问到第二遍,张端义第一个道:自然
在工厂里劳作的是你们的姐妹,在战场上厮杀的是你们的父兄,你们在烈日下奔波,只为家中生计,你们流血流汗,膏沃了我大宋的土地。你们或为工农,或为行商,或为军士,或为职员,你们当不当也能得有尊严富贵
自然这次回应的人多了。
整个车厢之中,除了少数没有买到上等车厢的富商外,大多数都是些平民百姓,即使是商人,也只不过是小本经营的行商贩贾。听得那年轻人所言,不禁都是心中大动,又有人带头,想到法不责众四字,不管是为了起哄,还是真心应承,应的人便多了起来。
这人一多,声势掀起,乘务立刻过来,制止那年轻人继续鼓噪:车上不可混乱,诸位说话便好生说话,莫要生出事端。
那年轻人有些意犹未尽,嘀咕了两三,拿出个小册子和笔,开始在上头写写划划,张端义微微一笑,这年轻人应是言犹未尽,故此要写下来吧。
那两篇文章激起的风暴,便是在这列车之上也可以感觉得到,那么风暴中心的临安,如今会是怎样一般景象
张端义忽然对自己此行有些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