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认出来的?昔日恋人的眼神,叫人如何分辨不出?即使有一天,那眼神中的炙热会冷却,眼眶中的温柔会变得陌生疏离,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子会蒙上阴云……可那双眼睛里,永远都住着曾经让自己爱恨交加的灵魂。
“谁的主意?”赵雄淡淡的打破沉寂,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我!”赵长垣与龚玥玥不约而同的抬起头,异口同声的脱口而出。赵雄扬起眉毛,目光扫过两个人的脸,并未言语。
赵长垣立刻又补了一句:“我一个人的主意,跟她没关系。”
龚玥玥也不急不慢的说:“爹您也知道,这些不着调不靠谱,荒谬又滑稽的事情,也只有我能想的出来。他是被我逼着上的。”
赵雄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似乎表示她的话更有说服力。赵长垣赶紧扯了扯她的衣袖,有些激动的说:“不是这样的……是我……”
赵雄没想到自己在孩子心目中的形象居然如此凶悍。他自己也清楚,对儿子的管教上,他确实过于严苛了些。但他可绝对没有为难过儿媳。
相比之下,龚玥玥这丫头确实是精明的多,知道审时度势。不像赵长垣这傻小子,被人戳着软肋就立刻发昏跳脚。
赵雄望着他们,有些哭笑不得,无可奈何。“行了打住吧,你们这是在爹面前炫耀恩爱吗?”
龚玥玥一听这话,差点没憋住笑意。“秀恩爱”这一说法居然在这种状况下出自赵雄之口……
赵长垣则低着头老老实实的回了句:“不敢。”
赵雄轻笑了一声,直了直身板冷声说道:“你有何不敢?胆子是越发雄壮了。私自离军,还带着媳妇跑来这种地方,我肯定得收拾你。”
“任凭爹处置。”赵长垣毫不犹豫的点头回应,只要不为难他小媳妇,怎么罚他都行,反正自己皮糙肉厚的耐打耐罚。
赵雄将目光转向咬着嘴唇沉默不语的龚玥玥,饶有兴趣的问:“平日里我若要罚他,你必定跳出来横加阻拦。怎么今日不言不语了?”
她眉头深锁,抬起头,眼睛却只敢看着地面。“爹,我扯您的胡子是我不对。”
“啊?”刚刚放下心来的赵长垣,被她这句话惊得目瞪口呆。
她撇了撇嘴角,继续嘟囔:“您要是生气,就罚我吧,别迁怒相公。他是无辜的。”
“真的假的?”赵长垣扯了扯她的衣袖轻声问道。
“真的。”她羞愧的点头应承。
“爹,娘子一定是把您认错了,她不是有意的。”
龚玥玥这种行为,放在1世纪来说,算是个有些滑稽的误会。可放在民风古板谨慎的宋朝,又是在家风严肃的将门里,几乎是足以用小尺子打手掌的逆行了。她自己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单纯觉得不好意思。可赵长垣真是为她捏了一大把冷汗。
赵雄见他们一个个狼狈的表情,心里觉得十分好笑,可随即便又惊觉自己心里的转变……原本那个古板教条又严肃的赵雄去哪儿了?
老少三人大眼瞪大眼的沉默了半晌,赵雄忽然开口道:“爹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老实回答,我便不再追究你们。”
“爹您问,孩儿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话虽如此,可赵长垣心里却有些没底。鬼知道老爹会问出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
“爹算不算是个坏人?似乎我辜负了别人一生的幸福。”
果然,这是个并不容易回答的问题……
“这我不好说,可您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丈夫。”好在他赵小白脸也算是个会说话的人。
赵雄苦笑了一下,目光转向龚玥玥,想听听她有何见解。
她双眼迷茫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娓娓道来:“爹心里也并不好过吧?即使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您最终放弃了她。可我知道,您并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否则教不出我相公这样的人。”
赵雄并未吱声,可双眼之中已有动容之色。
她始终望着帐篷外面那一片寂寥的苍穹,就像望着自己的前世今生。“我们毕竟都是人,都是血肉之躯,即使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和深入骨髓的情感,当命运之神向我们伸出魔掌时,我们只有尽力而为,但谁也不敢保证事情最后都能如愿。很多时候,我们得顺应社会,顺从父母,甚至接受死别……怎么办呢?这就是人生,充满着无可奈何,悲喜交加的人生。”
说到此处,她目光坚毅的望向赵雄。“可是爹,我认为在一起时付出过真心,就足够了。”
他曾经对萧隽说,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把龚玥玥带到这片沙漠,陪她看这里每一刻动人的美景。让她知道,他曾经站在这片景致中时,对她每一寸刻骨的思念。让她知道自己曾经多想化作一缕沙烟,随着东南风一路飘向他们共同的家中……
如今,他这个愿望算是变相的实现了。他再一次回到这片醉人沙海,身边睡着他挚爱的妻子。
此时此刻他蜷缩在狭小的帐篷里,怀抱着呼吸均匀的龚玥玥,空气很冷,可他心窝里是暖和的。耳边隐约还能听见远处的杀伐之声,可他的思绪是平静的。
他暂且不愿去想即将面对的危机,暂且不愿去回忆曾在这里经历过的分裂和杀戮,暂且忽略手腕上触目的伤疤和胸骨处偶尔隐隐的痛楚,暂且忘记那段已经成为他永久耻辱,他却始终轻描淡写不愿多提的历史——曾经在这里被人如野兽般捆绑囚禁,被人如怪物般管制避忌的经历……
对他来说,没有什么能比妻子此刻温热的拥抱和睡梦里的甜笑来的重要。他忽然觉得,若是能就此安然平淡的生活下去,他甚至能够彻底放下心中对潘竹青的仇恨。
这并不代表他的恨意不够浓烈。只是他越来越明白潘竹青心中想要的是什么。起初他猜测是为了龚玥玥。但随着他日复一日对敌人所有行为的揣摩和推断,他相信潘竹青的目的绝不可能仅仅是某个女人,而是对阴谋家们来说更为实惠更加合理的目的,比如——权力。
在所有人眼里,看似无语欲求的潘竹青,似乎已经到了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境界。可在赵长垣看来,潘竹青这无欲则刚的伪装下,正是一颗野心勃勃,想要掌控一切的决心。他还不能确定,潘竹青的欲望止于何处。或许是位极人臣,或许是更加可怕的阴谋……但他顺着潘竹青的脉络摸索下去,可以很清楚的明白,对方目前最想得到的,便是他手里正握着的利器——兵权。而这恰恰是他赵长垣最不屑的东西!
弄清楚这一点,他心中对潘竹青的恨意,便找到途径得以缓解。毕竟仇恨这东西,伤神伤身,甚至会迷惑人的心智,搅乱人的灵魂,最重要的一点,会影响到下一代的教养……
而且他记得龚玥玥不止一次的说过,总体而言,潘竹青算是个好官。心中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确。只要不涉及到妻儿,不伤及赵家人,他便不会将潘竹青置于死地。
那么未来之路便越发清晰明快了。过了眼前这一关,他便想办法向皇上辞去官职,带着妻儿和父母回到中原。或许依旧住在洛阳,或许,去江南寻一片安逸之处。今后的日子,即使清贫,却一定祥和美满。
心里勾画着将来的生活场景,赵长垣脸上始终挂着满足的笑意。手指不由自主的在龚玥玥脸上轻抚,直到她也睁开惺忪的眸子,一梦一醒,四目相对。
沉默着对视了半晌,他柔声问道:“怎么不睡了?”
她伸出手抚上他的脸庞:“你真好看,就像刚才在我梦里一样。”
他眼里满是惊喜:“你梦到我了?梦里我在做甚?”
她勾起脖子,吻了吻他略现青色的下巴:“梦见你,穿着大红喜袍,掀开我的帘子……”
“娘子取笑我,我现在,哪比得上新婚那时。”话虽如此,可他心里却已笑开了花。
“不。在我眼里,你比那时更好看。”
一时之间,三里外烽烟未断,苍穹下风沙漫天,布帐里与君同袍……
这并不出乎赵长垣的意料。但他依然谦虚谨慎的回应:“晚辈不才,但一定会尽力,只要您给我足够的信任与权力。”
听了这个回答,陆冉晴冷漠的脸上浮现一抹善意的笑容。“不愧是将帅之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这话有夹枪带棒的意图,夸赞了赵长垣的同时,也有一丝奚落赵雄的意思。
可实际的效果,却有些出人意料。赵雄心里并未感到不快,甚至有些得意。毕竟这儿子是自己心血养成。如今能独当一面,也不枉费他一直以来的苦心调教。赵长垣的母亲向来娇惯儿子,小时候赵长垣摔跟头,他自己没哭,刘氏却心疼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赵雄那个时候便清楚,倘若自己跟着一起娇惯,那孩子就完了。要么骄奢淫逸,要么懦弱无用。所以他不得不戴上严父的铁面具,对赵长垣百般严苛,万般磨砺。殊不知他心里,也是极宝贝这个儿子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