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回府后,宝玉已经退烧了,因觉许青珩已经睡下了,他便回后楼歇着。
次日醒来,就听五儿说贾母、许青珩已经知道英莲母女的事,已经打发人送了衣裳银子去水月庵;待到午时,又听说北静王亲自去了林家祭奠甄英莲;时至傍晚,周家的事才如洪水一般袭来。
贾琏在后楼里看书时,就听见外头棚子下他奶娘李嬷嬷颤着声地对许青珩、迎春、湘云说:“可了不得了,周家里流水一样地往外头抬棺材呢。”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别是他们家得罪了人吧。”湘云事不关己地评论道。
李嬷嬷说:“城里人都说那道士是周家从吴家手上抢来的,都说是吴家知道那道士要做什么,有意将那道士当宝贝一样笼络过来,引着周家来抢呢。”
“不至于吧,两家女儿都在宫里做娘娘,据闻两位贵妃素来和睦,哪里会做出这事?”许青珩问。
迎春担忧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就不知探春将来怎样。”
李嬷嬷笑道:“三姑娘去五皇子宫里,跟那些贵妃娘娘们不相干。”
“怕两家谁也别想省亲了。”湘云又说。
贾琏在房里将书本放下,琢磨着李嬷嬷的话,定是周家放出来的,又看了一会子书,待到吃饭时,果然在东间炕上许青珩也说起周家的事。
“你说,这周、吴两家是要撕破脸了吗?”许青珩问。
贾琏笑道:“不撕破脸,叫周家承认他们家做下伤天害理的事,才招来仇人么?”
许青珩握着筷子顿了一顿,又踌躇道:“英莲出殡,当真不去瞧一眼?湘莲一时糊涂……”
“不去,你偷偷在我那后楼里设坛祭拜她吧,不要坏我大事。”贾琏说道。
许青珩笑着答应,随后又说:“东边李大嫂子的兄弟仿佛跟忠顺王府的人生出了什么龃龉,昨儿个李大嫂子说他兄弟这两日一反先前提到你就称赞的样,反倒诋毁你几句,你若得了空子,跟他说说话,有什么误会解开了就罢了。”
贾琏笑道:“很不必,他必定是被北静王教唆了两句,听信了北静王的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吧。”
“……你可曾为什么人大哭过?”许青珩盯着贾琏看。
贾琏抬头看她,见她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就知她已经为英莲哭过一场了,当今停下筷子袖着手回忆起来,好半天后重新握着筷子说:“不曾。”
“怪人一个。”许青珩嗤了一声,又说:“据我说,周、吴两位贵妃在宫里要尴尬了。”
贾琏浑不在意地一笑,“探春这一进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也给她送两样金贵东西留个念想吧。”
“哎。”
一夜无话,次日许青珩便打发人给探春、傅秋芳各送了一副头面、两匹布料。
七日后,宫里排除两个小太监一顶轿子,便悄无声息地将探春、傅秋芳一主一仆接进宫里;赵姨娘因探春在时太过招摇,又被贾政锁在了后院。
十月里,周家大肆操办丧事,将满城染成雪白一片。
下一月下旬,就听说才进宫没多大会子的傅秋芳因在周贵妃处请安时被当今遇上,当今赞赏傅秋芳之容貌俏丽、性情和顺、秉性谦恭,便封她做了才人。
这消息传出后,傅式当即带了厚礼登门,饶是贾琏有意叫他在前厅等候,他也不见着恼。
待进了外书房,傅式对着正拿着银汤匙喂八哥的贾琏便跪下磕头,口中说道:“老师实在是我们兄妹的再生父母!”
贾琏将汤匙放在身后捧着盘子的全福手上,笑道:“你妹妹做了才人,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傅式磕了头,笑说:“老师何必谦虚?若不是周贵妃牵桥搭线,我妹妹怎能够做了才人?周家跟学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跟老师可是有交情的人。”说完,就又连连磕头,庆幸自己及时拜在了贾琏门下。
“起来吧,叫人家看见了笑话。”贾琏虚扶了一把。
“是、是。”傅式赶紧站了起来,又将所带礼物一一给贾琏看。
贾琏淡淡地一扫,见傅式带来的东西,真可谓投了他的爱好,竟是两盘子真金白银,并一对憨态可掬的哈巴狗。
贾琏接过一只小狗抱在怀中,又从全福捧着的盘子上拿了一枚点心喂小狗。
傅式见贾琏喜怒不形于色,便战战兢兢地等他说话。
“有什么话,你说吧。”贾琏先开口。
傅式忙说:“学生没什么话要说。”
贾琏笑道:“当真没有话?你不是想问,为什么薛大爷的妹子没动静,你妹妹先捷足先登了么?”
傅式讪笑着不说话,傅秋芳做了才人后,傅式又惊又喜之下,就也疑惑论交情,贾琏与薛蟠交情最深,怎地薛宝钗没动静,他妹妹先在当今跟前露了脸。
贾琏大刀阔斧地坐在栏杆上,将哈巴狗放在膝盖上,就口若悬河地说道:“我原就说过,你妹妹跟薛家大姑娘相貌十分相似。但倘若你有一点子自知之明,便知你根基比不得薛大爷,你家的姑娘论涵养论姿色,也比不得薛家大姑娘。实话告诉你吧,你妹妹不过是个引子,今上见了她,必会时时听人提起有一位相貌与你妹妹相似但更胜你妹妹一筹的薛姑娘。待今上憧憬已久后,薛姑娘再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出来。如此,薛姑娘在今上心中更是不同了。”
傅式悻悻地抿嘴,迟疑道:“见了真佛,怕我妹妹就要被抛在脑后了。”
“傻子!”贾琏冷笑一声,“你不知庆幸你妹妹与薛姑娘相像,还抱怨了。若没有薛姑娘,你妹妹只能昙花一现。宫闱是什么地方?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若非美到极致、聪慧到极致的女子,怎能熬出头?如今有了薛姑娘,若是一人与今上生分了,另一人便可从中调和,叫今上记起另一个的好来。如此,二人的恩宠才能更长远一些。”
一席话如醍醐灌顶般,登时叫傅式转过脑筋。
傅式起身后就拿着巴掌往自己脸上打,骂道:“这糊涂东西,竟敢疑心老师了。薛家姑娘是神仙,我家妹妹是泥塑的菩萨,若没薛家姑娘,我妹妹那泥菩萨算个什么?有了薛姑娘,我家妹妹才能得了香火供奉。”
“想明白就好。”贾琏轻抚狗头。事实上,他什么都没做,这一切,想来都是房文慧韬光养晦,借着周、吴二妃斗气,才将薛宝钗、傅秋芳二人推出来罢了。
傅式既然想通了,就又信誓旦旦地说:“学生先前受过老师教诲,今次见人登门报喜,也不敢贸贸然打赏那些太监,更不敢稀里糊涂地疏通人脉。在家里只装作对这事不闻不问呢。”
“你做得很好,倘或你法力通天了,周贵妃傻了才捧着你妹妹呢。”贾琏又说。
“是,学生只管听老师吩咐。”
“我乏了,你退下吧。”
“是。”傅式弓着身子就向外去,出了荣国府,面上不禁露出得色,忽地想起贾琏那波澜不惊、喜怒不辨的神色,便强迫自己按下喜色,模仿出贾琏的神色来。路过贾政门前望见贾政站在门前张望,也不下马只拱手喊了一声老师,就一径地向东去,路过宁国府,忽地觉着不对,向那府门上再三看去,忽地瞧见门上贴着的封条不见了,又有几个太监打扮的人陆续进去。于是便又调转马头向荣国府去。
今次并不用通传,下人们便放了他进去。
傅式奔进贾琏外书房,就大惊小怪地说:“老师,宁国府门上封条没了。”
“早没了,月初我还上天香楼瞧过呢。”贾琏微微蹙眉,傅式离开这一会子,他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喂狗。
傅式忙说:“有几个太监进去了。”
“哦?”贾琏一蹙眉,站起身来就说:“去瞧瞧,兴许是宫中将那宅子卖出去了也未可知。”
“哎。”傅式赶紧地躬身替贾琏将衣摆上粘着的狗毛拿下来,毕恭毕敬地请贾琏在前面走。
此时天已经十分凉了,风卷起地上的灰尘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尤其是那宁国府门前,更像是荒凉的狂野北风肆无忌惮地狂吹猛刮,冻得人嘴唇发紫。
贾琏裹着灰鼠大氅带着傅式推开宁国府大门,便望见一个人缩着脑袋蹲在门房边看他们。
仔细认了认,不等贾琏看清楚,那人先跑来抱住贾琏的脚哭着喊二叔。
傅式虎着脸道:“什么东西,仔细弄脏了我老师的衣裳。”
“二叔,是我。”那人仰起脸来。
“蓉哥儿?”贾琏迟疑地问。
“二叔,你认出我了。”贾蓉涕泪四流地说。
只见他衣裳褴褛也就罢了,原本俊俏的面庞皱巴的不成样子,若是与贾蔷站在一处,竟像是贾蔷的长辈一样苍老。
“你怎么在这边?你父亲呢?”贾琏问。
贾蓉忙拿着袖子擦脸,拖着嗓子说:“我也不知父亲哪里去了,我一直都在宫里刷马桶,今儿个一早正刷马桶呢,就听人喊我出宫,说是来给五皇子看院子呢。”
“这宅子赏给五皇子了?”傅式问,因听贾蓉说起刷马桶,便悄悄掩住鼻子。
贾蓉欢喜地笑道:“听说咱们家探春姑姑跟了五皇子了?这可好,等姑姑进来了,侄儿也能翻身了。”
贾琏两只手搭在暖炉上,看贾蓉衣裳单薄此时哆嗦个不停,就将暖炉递给他。
“多谢二叔赏赐。”贾蓉欢喜不迭地说。
贾琏笑问:“是哪个打发你出来的?”莫名其妙地叫个刷马桶的罪人来看宅子,此举不是羞辱五皇子,就是羞辱探春呢。
贾蓉摇摇头,腆着脸说:“二叔可怜可怜侄子,跟我母亲说一声,叫她打发人来给我送些衣裳被褥,再每天送了饭菜来。这边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比刷马桶还不像人过得么?”贾琏遥遥地看见三个太监提着一串钥匙过来,便对太监们拱拱手,笑道:“诸位好,在下是隔壁荣国府贾琏,还请诸位替我问候戴权公公、常升公公。”
那三个太监敷衍地笑了一笑。
一位说道:“我们想见戴权公公、常升公公也不能呢。”
另一位说:“贾二爷,咱家还要洒扫院子。您看……”
“我这便出去。”贾琏笑道,也不理贾蓉那可怜兮兮的眼神,便抬脚向外去。
“可怜王公子弟落到如今为奴的下场。”出了门,傅式一边看向那高高的牌坊,一边唏嘘。
贾琏微微眯眼,也向荣国府的牌坊看去,招手叫了赵天梁来,对他低声吩咐道:“你去戴总管家走一趟,问一问五皇子妃可有人选了。若是戴公公说没有,你就说已经有人盯上五皇子妃的位子了,那人有意叫贾家的罪人出宫给五皇子看宅子,就等着将来羞辱我们家探春姑娘呢。”
“是。”赵天梁答应着就去了。
傅式离得近,将贾琏的话听去了,眼珠子咕噜噜地乱转,又凑近轻声赞叹道:“不愧是老师,一叶而知秋呀。”
贾琏笑了一笑,也不多言语。
且说赵天梁领了贾琏的话,就直奔戴权在宫外的宅子里去,在门厅里略等了一刻钟,就见一顶轿子抬来,随后戴权略带两分醉意地从轿子里下来。
“戴公公这是去谁家吃的喜酒?”赵天梁忙躬身上去搀扶。
戴权笑道:“不是周家就是吴家,还能是谁家?”想起一事,就又说:“对了,还该去姓傅的家去吃。听说那姓傅的做了你们家二老爷的学生,又拜了你们家二爷为师?”
赵天梁唬了一跳,心知戴权无缘无故不会这样问,定是傅秋芳做了才人后,宫里着人查了,于是愤愤不平地说:“是呢,您老人家没瞧见傅式在二爷跟前的巴结劲,在二老爷跟前的得意劲。二爷烦他烦得厉害,偏又要和和气气地跟他说话。”
“……可是琏二爷有为难之处?”戴权醉意褪去两分。
赵天梁胡诌道:“没个为难之处,二爷肯跟那等前恭后倨的人来往?就连傅式的妹妹进宫,都是二爷不得已而为之呢。本想那姑娘姿色也不十分出众,进了宫,也就是个宫女的命,偏入了今上的贵眼。”
戴权低着头沉吟片刻,开口说:“是了,你家二爷也是为上头效命才不得不如此,看他以前交往的许家、离家、袁家哥儿都是人品好才学好的好人。”
赵天梁挨近一些,悄声说:“若是上头有什么,公公千万替我们二爷说说,别叫他委屈了。”
“这自是当然。”戴权吸了一口气,背着手,心想贾琏不是糊涂人,况且今上十分器重他,替他说几句话,也算是卖给贾琏一个人情,“你过来,是为了什么事?”
赵天梁笑道:“外头风大,公公进房里坐着。”于是又搀扶着戴权进房,望见戴权屋里汇聚着天南海北的宝物,就想这些不知是谁孝敬的呢,眼睛瞧着,手上替戴权换着衣裳,就将贾琏的话说给戴权听,唯恐戴权听不明白,就又将宁国府里头的事说了一说。
“噢,明白了。”戴权眯着眼睛坐在椅子上,一边呷着浓茶,一边点头。
“公公您当真明白了?”
戴权冷笑道:“不想宫廷里,还有人能越过咱家办事。”又想那人不是常升,又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内监,竟然勾结外官。
赵天梁暗道果然什么事人人都只能看见自己那一面的事,办完了差事,却不走,又问:“不知宫里头的林姑娘、薛姑娘还好么?”
戴权听问林、薛二人,便哈哈大笑道:“这林姑娘、薛姑娘真是世间难得的闺秀!她们去了,太后太妃跟前,就连公主、郡主都要靠边站呢。皇后也十分爱惜她们,前两日宫里赏水仙花,太后令人作诗,林姑娘、薛姑娘的诗平分秋色,竟是让人判定不出哪一个更胜一筹。太后令人将她们二人的诗传给当今品评。当今判定林姑娘为状元,薛姑娘为榜眼。”
赵天梁笑道:“怕是公主、郡主不便在太后、太妃跟前伺候,有意让着她们呢。”说罢,又再三将贾琏的关切之情转呈给戴权,随后便退了出去。
戴权等赵天梁去了,醉意便彻底散去,一双老辣的眼睛定定地盯着房中茶壶上的老寿星,过了一会子,便立时起身穿了衣裳向外去。
“公公今晚上不当值,还要进宫么?”小丫头看他要出门,赶紧问了一句。
“备一顶不常用的轿子,去常升府上。”戴权说着,就向外去,等他到了前院,就见一顶花色寻常的轿子已经停下了,“走后门。”
“是。”
下人们听着话,待戴权进了轿子,就抬着他从后门向常升家去。
常升在宫外有几处小院子,其中一处藏在一个幽深的巷子中,他在这小院子里偷偷地养下了一妻四妾。
是以乍然见戴权登门,常升吓得冷汗淋漓,心里想着戴权怎会对他的行踪一清二楚,就忙令妻妾准备了酒席,择了一处温暖华丽的暖阁请戴权吃酒。
戴权冷着脸落座后,便骂道:“糊涂东西,只知道防备我,不知有人踩在你我头上呢。”
常升素来与戴权面合神离,方还防备戴权,不料戴权竟说有人要来跟他们二人分权,于是忙细问究竟。
戴权于是便将宁国府中的事一一说了出来,“那贾蓉是有罪之人,本该老死在宫里,究竟是哪个这样有能耐,敢将他放出来?还放回了他的老宅!”
常升忙站起来给戴权斟酒,赔不是道:“是我一时不察,竟叫人钻了空子。”
戴权冷笑道:“我限你三日把那人揪出来处置了。”
常升憋了一口气,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就也冷冷地不说话。
戴权细看常升神色,又冷声说:“这会子,你还要跟我斗气不成?咱们两个好不好,总是咱们两家的事,难道叫宫里头三足鼎立了,你才舒坦?”
常升稍一思量,便知三足鼎立的坏处,忙道:“知道了,不出三日,我便将这事处置了。”
戴权和缓了神色,也不吃酒,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将这暖阁看了一通,就起身告辞。
戴权走了,常升不耐烦理会妻妾,将妻妾都打发出去后,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转着,想起戴权能清楚无误地知道他的行踪,便冷汗直流;回忆起戴权颐指气使的神色,便浑身发颤;再想起有人胆敢越过他办事,便又冷笑连连。思量一通后,立时换了宫廷总管衣裳,乘了轿子进宫去。
待进了宫,常升多疑地不用自己人,单打发了不常用的小太监去查是哪个将贾蓉调离宫廷,待查到竟是他义子常兴所为,不禁怒火中烧,只觉戴权若知道是他义子常兴反水,不定要如何嘲笑他教子无方。
未免惊动常兴,常升就又着人去查常兴新近往来。
不出一日,便有人来回说:“公公,常兴新近常去忠顺王府,因他常说是去替公公当差,寻常就没留意。”
常升眼皮子乱跳,不敢置信地问:“果然只去了忠顺王府?”
“除了忠顺王府,还去了吴贵妃家里。”
常升推敲着说:“他可曾在太后跟前,称赞过谁家姑娘?”
“公公果然是神机妙算,常升这两月常称赞惠妃的娘家侄女生得水灵呢。说来奇怪,我们都以为他要夸吴贵妃的娘家侄女,谁知道竟是庄惠妃的侄女。”
“这有什么好奇怪?周贵妃那边有个傅才人,吴贵妃若也弄个才人,那便流于下乘了。在宫里头输了,憋着;等着在宫外头赢回来。”常升心里怒海滔天,心道忠顺王府、吴贵妃、计惠妃要算计五皇子的婚事,只管来跟他商议就是,竟然瞒过他秘密行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许将调查一事泄露一分,待此事过了,来年开春,你就是咱家干儿子。”
“多谢干爹抬举。”
常升挥手叫这小太监退下,心里憋着一口气就向太上皇所居宫室去,在宫室外徘徊了一盏茶功夫,便又狠狠心向太后那边去。顺着雕梁画栋进了太后宫里,得知太后正歇着午觉,就又向房文慧住着的耳房去。
到了那房门外,常升站住,透着纱窗向内看,还不曾瞧见什么,就望见房文慧迎了出来。
“常公公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房文慧笑道,心里疑惑堂堂总管亲自来寻她做什么?
常升向门内张望,笑道:“林姑娘、薛姑娘、家姑娘在里头么?”
房文慧笑道:“北静太妃进宫,皇后娘娘请她们陪着说话去了。”
常升笑了一笑,见有宫女经过,就扬声说:“太后虽执意节俭,但也不当节俭在饮食上,该再劝一劝太后。”
房文慧口中答应着:“是。”心里却疑惑常升无缘无故来寻她做什么。
等那宫女走了,常升才压低声音说:“你可知道计惠妃娘家看上五皇子了?”
“有这事?”房文慧迟疑地说。
常升又隐秘地说:“我奉劝你一句,你将来还不知怎样,待太后一走,你下半辈子都要指望着五皇子过呢。五皇子的婚事,你可不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房文慧笑道:“计家也不错。”
“哪里不错?他们要说给五皇子的姑娘,咱家早打听过了,是个又蛮横又粗糙的姑娘,最叫人看不过眼的,是非常善妒。这八字还没一撇呢,那姑娘就着意将贾家探春姑娘踩在脚下,先请了忠顺王府、吴贵妃说情,要我干儿子将先宁国府哥儿贾蓉弄到五皇子府邸去。”
“竟有这事?叫探春的侄儿——虽是分了宗的,在她跟前做下人,这叫探春日后如何抬得起头?”房文慧依旧不解常升的意思,嘴上却顺着他的话说。
“正是呢。”常升的声音越发低了,“不仅是没定亲就管五皇子的事,娘娘细细思量思量,惠妃膝下还有个六皇子呢,五皇子如今深得皇宠,将来怎样不敢想象;倘若做了六皇子的娘家姐夫,将来,便只能为六皇子抬轿了。”
房文慧眼角不住地鼓动,她抬手按住眼角,讶异常升怎会来跟他说这些话,笑道:“将来怎样不敢说,但兴许是六皇子为五皇子抬轿子呢?”
常升撇嘴冷笑:“从来只有娘家弱的为娘家权势大的抬脚的,从没见过反着来的。惠妃是眼见五皇子得宠,才有意要叫五皇子拉一把六皇子呢,等六皇子上来了,她眼里还有五皇子?”
“……公公为何冷不防来跟我说这些?”房文慧又笑说。
常升冷笑道:“要不是他们那起子人背着我做这鬼鬼祟祟的事,我也不耐烦插手呢。话说到这,娘娘该干什么,自己思量着办吧。”
“多谢公公。”房文慧目送常升远去,又看有宫女路过,便对房内婢女说:“回头跟林姑娘、薛姑娘都说一声,叫她们劝一劝太后,免得再叫人来咱们这说三道四。”说着,就也回了房里。
房文慧这几年随着太后吃斋念佛,屋子内布置得十分冷清,竟不像是她这年纪的女子的屋子。
坐了好半日,房文慧就想常升来跟她说这些,必定算计着什么呢,她虽不好替五皇子做主,但也该跟他说一声,叫五皇子承她的情。于是吩咐说:“等五皇子下课后,请他给太后请安后过来一下,就说我咳嗽了病了,病症跟先戚贵妃有些仿佛。”
这几年,房文慧要与五皇子商议事,便借口得了戚贵妃的病症,五皇子如此,就也借口思念母亲来房文慧这隔着屏风说话。
因这样的事,一年里也不过只有三两遭,况且五皇子年幼时便与房文慧十分要好,如此,便也没人敢说闲话。
待到了傍晚,果然五皇子便来了。
房文慧为将戏做足,这半日有意减了衣裳,此时当真咳嗽起来。
五皇子在屏风外着急道:“还道是假的,难道房嫔当真病了?”
“我的病不要紧,今日来,是有要紧的事要说给你听。”房文慧咳嗽两声,就说:“今日常升来说,计惠妃的娘家侄女要与你结亲。你意下如何?”
五皇子踌躇起来,迟疑地问:“房嫔以为如何?”
房文慧听了,就将常升的话一一说给五皇子听,“常升的话不可不听,却也不可全信。要怎样,只听你一句话。”
五皇子低着头,沉默良久,先想难为房文慧这样为他着想,后有想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他可不想跟六皇子绑在一处,还没崭露头角便先结党的事,除非他傻了才去做,迟疑着开口说:“母妃去后,戚家上下处处谨小慎微,唯恐得罪人。便是我不答应这门亲事,怕也没法子拒绝。只能眼睁睁看着计家一步步奸计得逞。”
“咳,只要你不答应,我便替你想法子拒了这门亲事。”
五皇子猛地抬头看着屏风后的人影,感慨道:“房嫔当真愿意为我做这事?”
“咳咳,我受戚贵妃的恩惠,一辈子也报答不完况且戚贵妃临终又将你托付给我,我虽人微言轻,但也会竭力帮你。你去吧,只装作不知道这事依旧好好读书吧。”
“是。”五皇子答应着,转身要走,又回身恭敬地一拜,这才离去。
房文慧坐在屏风后,一只手微微握拳,沉吟一番,就令人去请太医。
等看了太医后,林、薛、贾三人从皇后处回来,探望了她一遭;随后傅秋芳便穿着一身新裁件的宫装慌慌忙忙地过来了。
“听说娘娘请了太医,秋芳就急忙将新得的西洋药送来了。”傅秋芳手上托着一**药,将药递给婢女,便坐在床边仔细看房文慧脸色。
房文慧抿唇一笑,拉着房文慧的手问:“周贵妃可还好?”
“贵妃很好,还叫我问候娘娘呢。”
房文慧笑道:“贵妃娘娘好,那就好。”将傅秋芳的手轻轻一捻。
傅秋芳会意,便叫才跟随她的宫女在房外等候。
“娘娘可有话要吩咐?”傅秋芳全赖房文慧筹谋才有今日,见她有话要说,忙洗耳恭听。
房文慧开口说:“你回去了,周贵妃必定要旁敲侧击问我跟你说了什么,你就跟她说,常升说吴贵妃跟计惠妃暗中勾结,拉拢了常升的干儿子常兴要将计惠妃的娘家侄女说给五皇子做皇子妃。”
傅秋芳听见吴贵妃三个字,便知房文慧的意思,忙答应了,见时辰不早了,又听闻人说当今去了周贵妃宫中,便慌忙告辞出来,匆匆回了周贵妃宫中,稍稍打扮,听闻周贵妃令她陪当今下棋,便过去了。
约莫下了半个时辰棋,当今便起驾回了大明宫。
傅秋芳收拾着棋盘,就听吴贵妃问:“房嫔可还好?怕是从戚贵妃那传了病根了。”又觉房文慧命好,伺候好了太后,连当今的面也没见上几次,就从美人做了嫔。
傅秋芳放下棋子,走到周贵妃身边,遮着嘴将房文慧的话一字不改说了一通。
“果然是一家子下三滥!才害了我家兄弟,就又弄出这上不得台面的伎俩!”周贵妃握着粉拳砸在棋盘上,亏得她还以为吴贵妃也要东施效颦挑个模样俊俏的女子笼络当今,原来她暗中勾结了生有子嗣的惠妃,竟谋算到皇子那去了。
“当真是常升去说的?”
傅秋芳说道:“房嫔困在太后宫里,消息还比不得贵妃娘娘灵通,不是常升去说,她怎会知道这事?”
“我就看他们这事如何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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