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就在指间流逝。
夜幕降临,就在那莹月高悬,星海无云的无比相似的夜晚。也就在那最高的峰巅的悬崖边,她依然以那遗世而独立的姿态盘坐其上,她的膝上放着一架乌木琴,益发映衬着她白衣皎洁如山巅那不可攀附的冰雪。
琴,是那许久未曾拨动的琴。
是她的前生所有。
也许,在他前生拨动的时候,那七弦丝上还曾经停留着她偶拨丝弦的指尖的温暖。
然而,此时却是彻底的冰凉。
许久已经没有人再拨动它了。
她在清幽殿里满屋寻找的时候,才发现它藏在一个角落的柜子里。他用青布包裹着它,端端正正地放在柜子的最里面。然而,许多年不曾再用过,那兴许是自从她离开之后,他就从不再拨弹。
如今重新取出的乌木琴上,竟还保留着当初断掉的弦。寂月眸色幽幽地抚摸着那一根雪白无暇的丝弦,遥想着当初他因为何事何人,拨断了这一根丝弦,却又没有将它再接上?
琴断了……
是因为情……断了……吗?
她微微闪动睫毛,似乎是在阻挡着什么出来,目光盈盈如水般,跟随着指尖捏起那一段的断弦。唇角微微地抿了一丝意向不明的笑,指上忽出灵力白光,皎洁如雪,又如丝,一头尖细与断弦接上,又重新修好这一具乌木琴。
那一年,她只是因为太孤独,所以当在人间看见有人抱琴自弹的时候,她觉得那样融合了风云花雨的倾诉心事,再也适合不过。人世间,纵有千万人,她却无法将心中之事与他们倾诉,无人能懂,也无人能解理解,更无人能坦白相告,唯有倾诉于这清风明月之中,流淌于自己这十指之间。
琴,为心声。
世人常常如此地说。
不知道,每当她在此地诉琴的时候,他是否也能够听明白了她的心声?
寂月此刻脸上的笑温和润泽,带着缅怀的怅然以及思索。人间的琴曲或高山流水,或阳春白雪,又有那隐士之淡薄,亦又那文人之雅丽,也又世俗弄乐之靡靡之音,而她,从来是随手而弹,不入世俗之音,只是随心而弹,或长,或短,或清雅,或洒脱,或执着,或迷惘……
此刻的山巅,依然是乌眉、乌眸、乌发、乌琴,然,弹琴的也不尽是当年的人。
而听琴的,也不尽是当年的那一个人。
寂月只是随手轻拨,凭着前世的记忆,指尖虽有生疏之感,但那曾经练习的指法依然记得。
玄辰此刻并没有肃立而待,她不是他的师尊,他也没有认为自己是她的弟子。他就那么随意地曲腿坐在一旁,身体后仰,靠着一块耸立参天般的石壁,眸*地在此,似是相陪,又似是听琴,也许只是百无聊赖地在发着呆。
寂月偶然抬眸,瞧见他脸上安然散漫,再也没有从前那种恭敬谨慎之色,心中一瞬间闪过的情绪,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忧悒。仿佛有些什么事情,总喜欢是在失去之后,才要去想念,才懂得如贪恋当时那一刻的美好。
她的指尖不期然地转拨了一个音。
那是一首,也是唯一一首,她还记得的人世间的琴声。
她也只是,曾经在这里,在一个深夜里,听他独自在此弹奏过。
那一首曲子叫做《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清朗的低吟,在眼前轻轻地响起,他仿若那么无意地随着琴声吟念了出来。就在她的面前,如此随意地说出了他前生的心声,让人毫无防备。然而,这样的心事,在前生,他是如何也难以出口的,只能深深地埋葬在心里,悒郁成伤。
寂月不期然地抬头,指尖怔然停住,有些恍惚的神色浮现在一张秀丽的脸上。眼神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良久,才问道:“你懂得这一首诗?”
她的声音在微微的颤栗,而自己也没有发觉。
玄辰仿佛好不在意地笑了一笑,神色清朗,回眸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笑着说道:“这是一首求之不得的诗。”他那样随意的说,却丝毫不知道无意的话,说中了别人心中的伤,连目光也没有在她的脸上停留过一会儿,径自又望向前方的云海飘拂之处,继续说道:“家父自小请了先生为我教学,他还期望我能入世为官,所以四书五经都有读了一些。”他玩忽般的一笑,“只是我的志向,一贯不在那上头。幸好,还有家兄成材,不至使老夫失望透顶!”
他轻慢地笑了一笑,完全的不以为意。
在如此清莹的月色之下,衣发轻飘,仿佛就能化羽而去。
从此乘风遨游四海,无拘无束。
这一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拘束他的了吗?
寂月忽然有些黯然地想,曾经听人说,世上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我在你的面前,而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她如今的感受,这种酸涩微带苦味的感受,是否就是这样的距离之感?寂月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回过神来之时,却蓦然地撞入了玄辰转过来的眼眸里,那清澄的眼瞳里面莹着一丝玩笑,他又是如此随意地问:“你为什么弹这一首曲子,这可是一首暗自爱慕别人的曲子!”
他是如此直白的笑话于她,而她竟然也这样禁不住地脸颊微热了起来。他的眼神像星子一般的滢着光,唇角似笑非笑地又逸出一句看似不关紧要般的笑语:“这首曲子,你可不要有事没事地胡乱对着别人弹奏,可是会让人误会的!”
寂月只觉得自己也控制不住的,两颊被他挑拨地越发绯红。她暗自恨恨地一咬牙,垂首笑着,也装作不经意地问:“你也会弹这首曲子吗?也曾经对着别人家的姑娘弹过?”
她的目光又偷偷地抬起来,凝注着她带着一抹微笑的侧脸。
玄辰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摇头,声音飘渺如风般吹过来:“还没有向谁弹过呢!”
她倏地抿唇一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高兴,然后,就自然而然的流露了出来,一点也不带掩饰的。
她本也不是这样毫无心机的单纯的人呀!
奇妙的感情,有时候,有些让她无法是从,无从把握呢。
玄辰溜着眼睛,又朝她瞄了一眼,含笑看着她,微微歪头道:“你曲子好像不太熟,有些地方弹错了呢!”
她有是羞恼地脸红,自己也从来没有弹过,怎么知道。那时候,也不知十分有心地去听他弹,纵然,也许有些地方是记错了的,那也不为……过吧!但是,她却不想辩解什么,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笑了一笑,仍由清风把她鬓边的发丝随乱遮掩了她此刻的尴尬。
玄辰却是眸光忽地闪了闪,笑道:“看在你白天那么卖力教我的份上,我便教会你吧!免得日后遇上了适合弹奏的人,却弹错了,贻笑大方。”他笑吟吟说着,就朝她伸出了双臂,身子直起来,微微地前倾,要从她那儿接过乌木琴。
寂月自然是毫无阻拦地将琴就随顺地托起,递将给了他。
以前,没有认真听过的曲子。
如今,就认真地听吧!
微微眯眼,看着他那么端正地将琴放在曲起的膝盖上,那一具乌琴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指尖。寂月怔怔的看着,竟也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似乎,时间在此一刻倒流了回来,倒流回来了这里,倒流了回来他与她的身上,还有他们之间的一切是是非非,曾经错过的,等待过的,都似在这一刻倒流了时光。
她欣然地看着他。对待琴的时候,他那么认真,一别方才那一副漫不经心,万事不萦于怀的洒落散漫,眉心微微蹙起,似乎回忆了什么事情一般。而目光也那么的专注,仿佛那个琴的世界,与他那么的相近,琴声,就宛如流水一般地在他的指端,从从容容地流淌了出来。
比她方才所弹奏的清幽百倍,也比她的悠远百倍。
如流泉,如轻风,又如霞如雾,其中又是那么的道不清,说不明的情丝百结。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俗世之意,高远而淡雅,含而不露,哀而不伤,缓缓动人,情致摄心。
她的心,情不自禁地跟着他指尖的琴声而怦然地萌动。当年的懵懂,甚至是不懂,此刻,却才终于知晓了这琴声中的微妙以及玄奇,比她心中实际要感受到的更清晰、细腻过百倍、千倍。
寂月凝注着前方,目光如痴如醉,回不过神来。
眼前的少年神情自若,指间不疾不徐,乌发飘渺,一衣如水,整个人在云海星空之下,显得那样的从容而高雅,千古流芳。
在她的面前,似乎就那样的与三百年前的那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如此的重叠在了一起。却又似乎有着隐隐地间隔了开来的距离。她眼瞳里乌黑凝聚,心中紧紧地一揪,疼得如拧,那是……那是时间……那是无法再跨越的鸿沟吗?
高山流水,那一年,他如此静默地等待着知音。
萧疏轩朗,这一刻,他却又如此心无挂碍得纤尘不染。
可及,却又是不可再得!
寂月的心头,缓缓地沉郁,他与她,终将要远离了吗?
为何在他的影子里,再也没有了那一丝难寻的心意?
琴,为心声——她,终于是听见了,可是,也终究是错过了吗?
他悠然自得地一笑,琴声终了。发缕虚张,玄辰将乌木琴推开,轻放在一旁,唇边落了清淡一笑,轻叹道:“这曲子大概是如此的,但是我的心情不对,弹得不够好,勿要见怪!”抬起眼眸来,星光朗朗,已没有了半丝的惆怅黯然,作茧自缚。
她却是垂首一笑,这一笑终是有些落寞,而难以掩抑的。
往事如风,难以追悔了吗?
她此刻只对自己说,不要放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