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牧冒起把她拥入怀里的冲动,那必是非常醉人的享受,特别是忆起她一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可恨姿态;不过他只是在脑袋中腾起幻想,却不会付诸行动。他有点不知说什么才好地道:“很久不见啦。”
玲珑娇横他一眼,秀眉轻蹙,微嗔道:“为什么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是否因早把我忘掉呢?”
沈牧暗吃一惊,心想当女人说这种怨怒的话时,肯定是大有情意,迫自己表态。不由想起在长安向尚秀芳道别而苦候不果的伤心往事,干咳一声道:“怎会忘记娇小姐?进来再说好吗?”
玲珑娇摇头道:“我奉圣上之命要立即到常平采察唐军的动静,起行前特来向少帅打个招呼而已。”
从潼关到洛阳,水路经黄河,陆路则出潼洛官道,常平位于潼洛官道中途,紧扼黄河南岸,同时控制着水陆两大要道,更是洛阳西面最大粮仓的所在,无论在经济上或军事上,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在关东诸城纷纷向李阀投诚之际,常平仍牢牢控制在王世充手中,但若落入李世民之手,关中唐军将可直出潼关,经弘农到常平,或从水路抵洛阳之北登岸,作为其唯一的陆上要道,攻打洛阳西潼洛官道上两大重镇渑池和慈涧。
沈牧道:“娇小姐怎知我在这里?”
玲珑娇白他一眼道:“在这里发生的事,很少能瞒过我的。唉,真不明白圣上这般待你,你仍肯来助他。”
沈牧苦笑道:“这就叫利害关系。娇小姐应明白王世充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何仍恋栈不去?一但洛阳失陷,可不是闹着玩的?”
玲珑娇耸耸香肩,迷人娇态不经意地益发流露,皱起鼻子道:“人家是奉命行事嘛。他若完蛋,我将可回复自由,到时就转到你旗下做个小探子吧!”
沈牧颓然道:“希望我还有命享受那个福份。”
玲珑娇微嗔道:“少帅怎可对自己这般没有信心,不跟你说哩。”一个翻腾,灵巧如狸猫的抵达墙头上,不忘对他打出道别的手势,迅速消失墙外。
沈牧摇头苦笑,对李世民的雄材大略,用兵之奇,他有深刻的体会。除非王世充立刻让位予他,又或把兵权尽托付于他沈牧,那说不定仍有少许逆转的生机。这并非他自以为韬略超群,足可抗衡李世民,而是至少他能安抚王世充麾下早有离心的诸将,量材用人,而不是像王世充般只懂任用亲族。
由现在开始,到洛阳城破,对他的少帅军将是最重要的时间。这时期愈长,对他愈是有利。他将透过杨公卿与宣永、白文原、卜天志等见面,安排攻守大计。只有夺得他的老家江都,他才有希望问鼎天下,与所向无敌的李世民逐鹿中原。
接着的十五天,沈牧足不出户,专心一意地把从宁道奇处领悟回来的宝贵体会消化。每当杨公卿找上门来,则和他研究洛阳的地理形势与兵法的应用,生活安静而充实。
第十六天,王世充没理由地延迟了至少五天的军事会议终于召开。
杨公卿奉命来接他入宫,甫登马车,杨公卿愤然道:“你知道王世充为何硬要把会议拖延了几天?”
沈牧惊问其故。
杨公卿狠狠道:“王世充今早下诏公告,王弘烈镇守襄城,王行本守虎牢,王泰守怀州,王世挥守南城,王世伟守费城,玄应太子守东城,王玄恕守合嘉城,王道伺守曜仪城,他自己则率兵二万,抗击唐军。”
沈牧听得愕然以对。这批镇守洛阳八方重城的将领,全是王世充的宗亲,显示他根本不信任外姓将领,如此举措,肯定会令外姓诸将进一步离心。
王世充可能是因李密前车之鉴,知道一但兵败,手下诸将会出现连锁式的降敌反应,不过这么任亲不任才,调兵遣将,只会把郑军置于必败之地。
这安排亦曾使王世充为之大动脑筋,费尽心力,致使会议延迟。
沈牧道:“张镇周来了吗?”
杨公卿道:“镇周六天前已抵至,来的尚有显州总管田坟和管州总管杨庆。但李密的降将段达和单雄信并没被他召入京来,因为王世充更不信任他们。唉,少帅你说吧,这场仗不用打也可知输赢。”
沈牧苦笑道:“王世充就是那个不晓得自己会输的人,我们对他的期望是想他能捱久一点。”
杨公卿点头道:“舍此之外,对他尚有何求?”
马车进入皇城。
决定郑国兴亡的军事会议在议政殿内举行,由王世充亲自主持,包括王玄应、王玄恕、王弘烈、王行本、王世挥、王世伟、王道徊等太子王子及亲王,外姓将领则有杨公卿、张镇周、宋蒙秋、郎奉、杨庆和田坟,勉强加上沈牧,才能两边人数相等。
王世充显然消化了沈牧初来通报的震撼,显得胸有成竹,从容不迫。不过至少在表面上仍尊重沈牧,让他坐在右首的上座,与对面的王玄应并列。
沈牧本以为会见到玲珑娇,但这位龟兹美女却没有出现。
王世充开腔道:“刚接到消息,宋金刚以二万精骑突袭榆次,击溃了唐将姜宝谊和李仲文的部队,下一个目标非平遥则为介州。”
众皆哗然,只有王玄应脸含冷笑地观察沈牧,与其他人反应截然不同。
沈牧心中纳闷,王玄应不感惊讶,自因早晓得此事。但对自己表现得这般不友善,却是耐人寻味。
究竟有什么地方不妥当?
王玄恕不解道:“宋金刚虽是猛将,不过唐军仍不该弱至如此不堪一击的地步。”
王玄应得意洋洋道:“王弟是有所不知。今趟宋金刚南侵太原,后面有颉利全力支持,不但供应战马装备,还以突厥精锐乔装宋金刚的手下,岂是唐军所能应付。”
沈牧开始明白李渊为何对突厥如此忌惮,不敢公然开罪颉利。如若扯破脸皮,颉利毫无顾忌地联手与宋金刚挥军南下,谁架得住他们?还幸现在仍未致如此明目张胆。
张镇周道:“宋军一但攻陷平遥和介州,将可直接围攻太原本城,太原不但是李渊的老巢,更是唐室的后援粮仓,不容有失,不知李渊有何对策?”
王世充朝沈牧瞧来,神态轻松地道:“假若真如少帅所猜,李世民是故意让李元吉吃败仗,以诱宋金刚深入,那他极可能犯下令李家由盛转衰的大错失。”
沈牧淡然道:“错在什么地方?”
王世充提高声音,字字铿锵有力地道:“错在低估敌人,现在李渊以李元吉出守太原,又命裴寂为晋州道行军总管,率军援助李元吉,可知李渊觉察危险。一但太原失守,宋金刚部可沿汾水南下,循李渊当年入关旧路,渡黄河直指长安,否则何有裴寂往援之举?”
王玄应阴侧测地笑道:“只要我们能牵制李世民在关外的大军,当宋金刚顺利南下,任李世民三头六臂,也要在腹背受敌之下覆亡,没有人可改变他的命运。”
沈牧耸耸肩头,没有答话。
田坟道:“李世民兵力如何,屯驻何处?”
王玄应抢着道:“李世民的主力大军刻下集中在弘农西北的稠桑,行军两天即可抵桃林,看情况是想进犯常平,今趟我们定要他来得去不得。”
沈牧心中暗叹,以王玄应的低能无知去猜李世民的能耐,等若夏虫语冰,不知所云。
张镇周皱眉道:“以李世民的精明,怎会蠢得妄开两处火头,谁都知道就算洛阳剩下一座孤城,亦非一年半载所能攻克的。”
王玄应不悦道:“他不来攻我,就由我去攻他,务要令他泥足深陷,不能分兵去对付宋金刚,等到宋金刚与李军两败俱伤时,我们乘虚而入,尽收渔人之利。”
王世充干咳一声,打断王玄应洋洋自得的滔滔话河,转向沈牧道:“少帅对此有什么意见,请放言直说,不用有丝毫避忌。”
沈牧心中暗骂,王世充虽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事实上却早有安排,使各亲王出掌洛阳四周的战略重镇,目的就是要确保洛阳安全及粮道畅通,并防止手下叛变。倘要围困洛阳,首先得清除重重屏障。
当下徐徐道:“李世绩一方有何动静?”
王世充道:“李渊任命淮安王李神通为山东道安抚大使,助李世绩攻打魏县宇文化及的军队,希望能比窦建德早一步攻陷宇文化及,好阻截窦建德的大军。”
沈牧拍案叹道:“这正是李世民屯军稠桑的作用,目的是牵制圣上的郑军,使李世绩能向北扩展。”
张镇周点头道:“少帅之言有理。”
王玄应冷笑道:“我却认为李世民是自寻死路。宇文化及灭亡在即,这是无人能挽回的事实,无论是哪一方攻陷宇文化及,在失去援冲下夏唐势将正面交锋,对我们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王弘烈等一众王玄应的“自己人”纷纷交相赞许,对他作出支持。
王世充再干咳一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扯回他身上,沉声道:“今天我们这个会议,就是要决定应否出兵攻打李世民,此事关系重大,干戈一动,我们将正式和李渊扯破脸皮。”
王玄应断然道:“此乃千载一时之机,我们绝不可错失。”
张镇周和杨公卿交换个眼色,没有说话。田坟和杨庆两人地位低于他们,更不敢作声。
宋蒙秋自己先表态赞成,郎奉和其他宗亲亦相继附和。
王世充见沈牧像呆了般皱眉苦思,奇道:“少帅是否有别的想法?”
沈牧猛地醒过来般,点头道:“确是另有想法,愚见以为在现时的情况下,绝不宜出兵攻唐。”
“碰!”王玄应重重一掌拍在几上,大怒道:“早知你是李世民派来的奸细,还不露出狐狸尾巴。”
包括王世充在内,众皆愕然。
王世充喝道:“王儿勿要胡说。”
王玄应猛地起立,瞪着另一边的沈牧戟指道:“大丈夫敢作敢认,沈牧你在长安时,是否在李靖穿针引线下,早向李世民投诚?”
沈牧仍是好整以暇的闲适模样,微笑道:“太子何必这么动气,似此关系重大的谣传,小弟尚是首次得闻。不知消息是否源自我们洛阳大美人荣姣姣的探报?”
王玄应显然给他说中,其理直气壮之势立即打个折扣,仍色厉内荏地撑下去道:“消息从什么地方来不用你理,你敢答我的问题吗?”
殿内鸦雀无声。
沈牧神态轻松地哈哈大笑道:“我沈牧是何等样人,天下自有公论。别人若不了解,我亦无谓白费唇舌。”
张镇周沉声道:“太子怕是误会了,少帅绝不是这种人。”
王玄应见王世充没说话,胆子大起来,忿然道:“若真是误会,为何他力主我们不要对李世民用兵?”
沈牧暗忖不宜与王玄应闹得太僵,乘机让他下台,一拍额头道:“原来太子因此而致误会小弟,太子请坐下,且听小弟说几句话。”
王世充向王玄应点头示意,王玄应虽深感不忿,仍无奈地坐下听沈牧解说。
众人目光集中到沈牧处。
沈牧正容道:“我这人最爱切身处地为人设想,假若小弟是李世民,绝不会在这情况下与圣上全面开战,因为必须留力以应付声势迫人的宋金刚。”
王世充讶道:“既是如此,李世民为何要屯兵关外?难道只为牵制我们,令我们不能干涉李世绩的活动?”
沈牧道:“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在试探圣上的心意。假设我没有猜错,李渊现在绝不愿对洛阳动武,至少希望把事情延至十个月后。”
众皆愕然,更不明白这十个月的期限是如何定出来的。
连杨公卿亦忍不住道:“少帅何有此言?”
沈牧微笑道:“道理非常简单,皆因董贵妃刚怀了李渊的骨肉,若唐郑开战,董贵妃说不定会惶然失措,伤了胎儿。以李渊的性格,当不会希望发生这情况。”
众皆恍然,又感难以置信。
王弘烈不解道:“少帅不是说过唐军要来攻打洛阳?现在又说出这番话,是否前后矛盾?”
沈牧道:“攻打洛阳是势在必行,但次序却有先后之分。只看唐军兵分两路,一抗宋金刚,一攻宇文化及,李世民则留守后方,可知李世民的策略是要先巩固黄河北岸,始图谋潼洛官道,倘官道落入李世民手上时,唐军将从水陆两路掩至,先蚕食洛阳外围的所有城池,当成功截断粮道,才会直接围攻洛阳。”
王玄应振振有词道:“既是如此,我们难道仍坐以待毙,任得李世民张牙舞爪,耀武扬威吗?”
沈牧从容不迫道:“假若我们此时发兵攻唐,会白白帮李世民一个大忙,使他不用再理会李渊的旨意,李渊亦有说话可向淑妮小姐交待。届时李世民只要把大军渡过黄河,请问太子敢否渡江追击?”
王玄应为之语塞。他们虽在黄河北岸取得几个据点,但均在洛阳之北,且被李世绩的军队压得不能动弹,若把主力大军调往进攻稠桑,势将首尾难顾,说不定连北岸的据点亦要失守,而另一边则扑个空,当然非是良策。
王世充沉吟道:“那少帅是否认为我们该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沈牧道:“郑唐之战,事实上圣上是占尽地利的优势,若能再得人和,使上下一心,李世民在久战力疲下,极可能重蹈李密覆辙。圣上又宜与窦建德结成联盟,共抗唐军,如此将更万无一失。”
这可说是沈牧对王世充最后一个语重心长的警告和提示,点出他最大的弱点。
张镇周等外姓将领,无不心内称许,脸上却不敢作出任何表示。
王世充点头道:“与窦建德的联盟,是势在必行。他曾亲到洛阳跟朕谈了一晚,不过因在一些利害上有分歧,始终谈不合拢。”
沈牧讶道:“分歧?”
王世充有点尴尬,干咳一声道:“自徐圆朗归降窦建德,夏军的势力直达通济,使我们跟李世绩、窦建德在荥阳之西发生过几起冲突,弄得很不愉快。”
沈牧听他语焉不详,隐隐猜到说不定事情与他有关。因为通济渠南下便是梁都,正是他沈牧的地盘。因刘黑闼的关系,窦建德早视他沈牧为自己人,说不定王世充对他少帅军有图谋,却被窦建德反对,所以夏郑才谈不合拢。
他当然不会揭破,提议道:“此事包在我身上,只要圣上同意,我可到乐寿向窦建德说项,向他痛陈利害,保证他肯共抗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