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领的死亡给剩下的二十多只无影兽带来了巨大的冲击,有这么几息的时间,所有的无影兽都停止了攻击,天地寂寥。
血染的旷野中传出两声惨叫,宗驰的那两名扈从,没有死在无影兽的口中,却死在了他们舍命保护的人手里。
宗驰甩掉手中那两具已经干瘪的尸体,与干尸接触的那种粗糙质感依然留在掌心,让他有种恶心的感觉。但紧张与狂喜压过了恶心感,他总算等到了这个机会,以秘法吸光了那两名扈从的生机,此刻他体内灵气充盈。
自他眉心弹出一枚珠子,那珠子弹出的瞬间,便以一种象月光般柔和的光华包裹住了他,他就此原地消失。
楚诺几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冯小百事周围,根本顾不上宗驰那里的动静。但那些无影兽,在发现头领被杀、以及一名它们认定已是囚俘的人族修士成功逃离后,变得彻底疯狂。
荆有时又吞下一枚丹药,却没有吸收到任何灵气,反而大口呕吐起来。辟谷的筑基修士当然不会呕出食物残渣,他呕出的除了黑色粘液状的丹毒,还有自己的血液。
他已经不能继续服用丹药,身体再也不能压制丹毒,本能的反应令身体以最快的速度将毒素排出。他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但他还是想要站起来,以肉身抵挡即将到来的可怖冲击。这个努力并没有让他恢复对身体的丝毫控制,反而引发了剧烈的全身抽搐。
尚汐横剑想要挡在荆有时跟前,但望了一眼四面八法朝他们冲过来的兽群,想到自己这边一旦留出一个缺口,冯小百事的身体就会早一刻被兽群撕成碎片。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剑和握着剑的手。剑身已经滚烫发红,原本是象海水般清澈湛蓝的剑身,现在呈现出一种难看的深紫红色,象某种干涸的兽血的颜色。握剑的掌心早就被烫焦,血肉在高温下与剑柄粘在一起。
十数只黑色巨螯几乎同时破土而出,带着气爆声和大片沙砾,朝三人砸下。
荆有时依然在呕吐和抽搐,面对铺天盖地的杀意,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
尚汐脸上第一次露出难过的神情,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将体内的生机转化为灵气。肉身已经很脆弱,如果继续提取生机,肌肉会虚弱到完全提不起剑的程度,脊椎也会因为脆弱而断裂。
他确定此时此刻已无转机,将手伸进怀中似乎想要取出什么东西,同时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么快便要就此别过了。”
在他的手取出之前,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尖叫:“不肖子孙竟然谋害你家爷爷!!”
一道阴郁的声音紧接着响起:“西魔族的战兽杀一只魔皇族的傻鸟,不是很正常么。”
于此同时,大地崩开数道裂缝,每一条裂缝中都有一只无影兽,似乎那些裂缝就是循着这些无影兽延伸过去的。
裂缝中的无影兽受了惊,纷纷从裂缝中跳出。只是它们刚刚离开地底,便有一道道极细的银色细线飞射过来。
那些银色细线上都裹着跳动的红色电弧,看起来极其诡异。这些无影兽似乎感应到什么,恐惧地躲避着那些细线。但那些细线速度极快,最终都准确无误地刺入它们坚硬的前额里。
一连串的炸裂声响后,那些被刺中的无影兽都瘫软倒下,竟是被银色细线直接毁掉了魔晶。
荆有时的呕吐这时候才停止,他已没有一丝力气,蜷缩在冰凉的沙砾地面上,脸颊摩过粗糙地面,勉强朝前方望去。
尚汐的手僵在怀中,他的视线寻找了许久,总算在低头时看到自己前方的地面上,出现了两只小兽。
与这个战场上的任何一只战兽或者战兽的尸体相比,那真的是两只不起眼的小兽。
一只骨瘦如柴的杂毛猫正厌弃地舔噬着自己的爪子,嘴里含糊不清地埋怨爪子上沾到了许多极污秽的沙砾。
还有一只野鸡大小的蓝鸟,岔开双足站在地上,一双翅膀象人族那样叉着腰,尖声叫道:“想当年你们爷爷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受百兽朝拜!你们这些不懂规矩的小畜生!来啊!来朝拜啊!爷爷等得都不耐烦了!”
尚汐眼睛都快直了,心想楚诺又弄出了两只什么东西?会说话的猫和鸟?
那只猫身上妖气澎拜,是妖兽无疑。而那只蓝鸟体内却是魔血沸腾,竟是一只魔兽。一猫一鸟身上气息强烈,而楚诺的手镯上还残留着两兽的气息,显然两兽和楚诺的其它战兽一样,出自万兽镯。
凝晶兽总算舔干净了自己的爪子,小心翼翼地找了一块相对干净的地面,嫌弃地再次将爪子按在地上。地面的沙砾如水一般流动起来,象是潮水退去,沙砾地面上露出了一只只巨大的黑色身躯。
尚汐再一次震惊了,这是地属性法术,但这种法术他听都没有听说过。就算这是异界妖兽的特殊法术,掌控地属性物质到这种程度,起码要相当于人族结丹修为才能办到。而这只杂毛猫的境界,明明只相当于人族修士的筑基巅峰。
那些无影兽在片刻的震惊中渐渐回过神来,毕竟数量上依然保持着极大的优势,它们再次动起来,但速度却是慢了许多。
蓝雀还在尖着嗓门喊:“小泼皮们还敢过来?来来来,再来尝尝你家爷爷的穿浑刺!”
原来那些裹着红色电弧的银色丝线叫“穿浑刺”。尚汐瞪大眼睛正想仔细见识一下,却见那蓝雀头上卷曲的羽冠突然朝天一弹,全身羽毛变成了紫红色,嘴里骂骂咧咧地道:“西魔老混蛋,小气的紧,搞什么怨咒,老子想补个灵气都不行!”
它扭头朝楚诺方向尖叫道:“那娘们!还不出来!扭扭捏捏地做什么!”忽地意识到什么,语调一下软了,对楚诺谄笑道:“我说的是那条蛇……”
万兽镯里喷出一团粉色雾气,雾气里传来娇滴滴的声音:“睫毛,刷一下。”
凝晶兽拂额,嘀咕道:“母的就是麻烦。”
粉色雾气迅速膨胀,变得有一座小山般大小。
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雾气内甩了甩身子,雾气被瞬间震散,众人只觉得眼睛有些睁不开,一条银链冲天而起。
银链极长,数息后那银链的末端才离开地面。忽又一个腾跃,俯冲下来,横在众人与兽群之间,竟是一条独角银蛟。
银蛟的头颅足有一间小屋大,双瞳之上果然有两排卷翘的睫毛。只是看那睫毛的尺寸和硬度,还有尖端闪烁的冷光,倒象是两排钢刺,看一眼就让人遍体生寒。
银蛟瞪着蓝雀道:“银魅,是蛟,不是蛇!”
尚汐甩了甩头,心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晕厥了,在做梦?楚诺难道不是筑基修士么?战兽中怎么会有蛟龙这种超级存在?而且又是个会说话的?ωWW.166xs.cc
蓝雀翻了个白眼,从鼻孔里哼出一句:“哟!才睡醒,就忘本了。”
银魅大怒,近百丈长的巨尾向外横扫,将几只无影兽的身躯直接拍飞、碾断:“是蛟!”
蓝雀捂住一边耳朵,一边歪头朝凝晶兽道:“这娘们力气倒是有一把,看来不用灵气也能将那些小畜生们料理了。”
凝晶兽撇了它一眼:“你最好不要惹她,双牙早就对她有意,小心惹毛双牙。”
蓝雀眨了眨眼:“双牙是麒麟之后,怎能看上一条小蛇?”
银魅更怒,冲向夜幕高空,张口吐出数道金雷,直接轰焦了数头无影兽,声如霹雳道:“是蛟!!”
蓝雀啧啧了两声,挥翅拍了拍凝晶兽的肩膀:“瞧这败家娘们,一口雷霆吐掉多少灵气,对得起我家主人嘛!”
凝晶兽认真算了算,道:“这是她的祖技,雷霆之力来自血脉,倒是用不了多少灵气。她破境初醒,这几道雷霆在体内孕育已久,威力比平常大一些也不奇怪。不知她的附技是什么?”
语毕,一只爪子又往沙砾地面上按了按,直接按出几道裂缝,又暴露了数只藏身极深的无影兽。
“她又不是纯种的离天蛟,一条小蛇而已,哪来的附技?”蓝雀笑道,声音极大。
“银魅,是离天蛟!”空中,银魅恼怒的声音就象小女孩发脾气时的尖叫。
随着她张口,从口中喷出大团粉色雾气。只是与她刚刚出现时的雾气不同,这些雾气喷出后却不散去,而是象气弹一样射向无影兽群,在兽群上方爆开。
剩余的那十几只无影兽被粉色雾气罩住。几只修为稍低一些的无影兽直接翻了肚皮,即便是修为高的那几只,速度变得极其缓慢,身体摇摇晃晃,好似醉酒。
“看!附技!离天蛟!”银魅得意地甩尾,巨尾所过之处,小山夷为平地,平地生出沟壕。
“附技毒雾!”凝晶兽与蓝雀对视一眼,心想到底是妖蛇进化而来的。
楚诺见大局已定,剩下的无影兽完全构不成威胁。银魅刚刚进化成功,体内还有不少离天蛟魂精残留的戾气,刚刚蓝雀和凝晶兽一唱一和,便是要激怒银魅,将那些戾气散出来,正好用来对付兽群。
战局到这里已经不需要她再做什么,她附身蹲在冯小百事跟前,荆有时刚刚喂了冯小百事一粒丹药下去,但那个全身龟裂的少年脸上依然没有什么生气。
不仅仅是生机的问题,楚诺隐隐感到,冯小百事身上似乎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正在流逝。她甚至能感觉到,这种“东西”的流逝竟能影响她的神魂,她的神魂中,似乎也有什么东西正在流逝。
“怎么回事?”她问。
尚汐抱着冯小百事,目无表情,不发一言,这于尚汐来说,不太正常。荆有时神色极为悲伤,显然是知道些什么。
“因果道修士断了本命因果线,便是与这世界切断所有因果。”荆有时的声音很不稳,顿了顿,勉强继续道,“断却因果,便是断了今生来世。所有与他有关的人,有关的事,都会被人遗忘,这便是没有今生。神魂消散,便无来世。”
楚诺识海内的道境山微微震动,原来一个人,可以消失得这般彻底。原来那种仿佛一部分的神魂要离体而去的感觉,是记忆的消陨,光阴的缺失。
银魅正在肆虐所剩无几的无影兽,山石崩裂,沙砾飞溅,三人却象是无知无觉,似乎身处完全静默的世界。
尚汐双目赤红,喃喃地道:“你可以死,但怎么可以让我们忘记你。”
荆有时闭眼,有浊泪淌下。因果之道,丹药无解。哪怕此刻他强迫自己去想这些时日四人一起历练的事,哪怕强迫自己不断重复冯小百事的名字,那少年模样的人,神魂彻底消散的那一刻,所有的记忆将荡然无存。
道境山的震荡更为剧烈,识海上空明明连一丝微风都没有,但楚诺看到在问心境所得的那道金色符箓,却仿佛在狂风暴雨中猎猎作响,几欲撕裂。不,它并不是被风吹成那样,它是在挣扎,拼命想要挣脱某种桎梏。
楚诺闭眼,在只有她自己听得到的道境山轰鸣声中,眉心逐渐亮起一点金光。那金光似要从眉心跃出,只是刚有细微的金芒探出体外,便被无形的力量扑灭,瞬间暗淡了下去。
楚诺喷出一口血雾,然后她抬头望向夜空。
夜空里云层交叠,几乎遮蔽了月光。楚诺的视线落在云层后方,微微皱眉。那些云层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她的感知里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发现,但她总觉得云层后有一些让她觉得很不舒服的气息。
“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们这里独成一座小天地,外人无法窥视?”她这话是问凝晶兽的。
尚汐和荆有时从楚诺眉心出现金光那一刻起,就一直震惊地看住她。虽然不知她要做什么,但直觉知道必定和冯小百事有关。见她此刻这般问,猜想那一定是一种极为隐秘危险的法术,哪怕他们没有觉察到附近有任何异样的气息,楚诺都要保证绝对不会有万一出现。
所有的无影兽都已经被消灭,凝晶兽沉吟道:“可以是可以,但也要看对方是什么境界。如果是结丹以上,以我现在的修为,什么结界都抵挡不住对方的探查。”
楚诺想也不想,道:“绝对没有到结丹。”
凝晶兽松了口气,双爪按住地面:“那你们到地底就行。”
楚诺三人觉得自己并不是站在实在的沙砾之上,而是漂浮在水面。在他们更深层的感知里,他们并不是在漂浮,而是在下沉,随着沙砾的流动,他们陷入地底。
这是一种很古怪的感觉,身边明明全是沙土,从脚底到头顶,沙砾、碎石、尘土,无处不在,但身体上却毫无感觉,任何动作都没有阻碍,仿佛这些沙土并不是实际存在的。
楚诺面色不变,对荆有时和尚汐道:“如果不想他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待会儿你们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阻止。”
她说完这句话便闭上了眼睛,根本不去管荆有时和尚汐是否领会了她的意思。因为就在刚才,她发现自己已想不起那个少年的名字,所以才会用“他”来代替。时间非常紧迫。
识海上空开始刮起真正的狂风暴雨,道境山不断震荡,这种震荡很快波及到全身经脉和灵根。
原本是灵根的地方生有一株三色灵苗,灵苗的样子有些象藤曼植株,卷曲向上,顶部长有一粒果实。那果实沉甸甸地垂下,只是被枝叶紧紧包裹,看不清楚真实的模样。
那灵苗的根部有三个分叉,一端直接与经脉相连,另一端却生长出三股不同颜色的藤曼,分别代表水、木、火三种属性。整株灵苗的躯干就是由这三股不同色的藤曼缠绕而成。
当经脉震荡的时候,灵苗自然也震荡起来。这种震荡仿佛唤醒了这株灵苗,三股藤曼活过来一般,发出耀眼的光芒,并且缠绕得更紧密,甚至互相融合在一起,不分你我。
当三股藤曼完全融合的时候,天地变色。楚诺身体内的整个小天地都变成了红色,如果她此时睁开眼睛,荆有时和尚汐就会看到她血红的双眸。
但即便她不睁开眼,他们也一眼看出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入魔!”
楚诺身上到处是跳动的红色电弧,体内魔气荡漾。
魔灵界的人族和魔族是死敌,只要见到面,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所以看到楚诺这副光景的尚汐和荆有时,心里的震撼可想而知。
他们这才知道楚诺为何要谨慎至此,因为如果被人看到,无论是人族修士和魔族修士,都会毫不犹豫地对她发起全力一击。人族修士自然是不能容忍异类的存在,魔族修士也同样无法容忍和人族站在一起的魔修。
但他们想起了楚诺之前说过的那句话,很快就冷静下来。
“不是真正的入魔。”尚汐凝重地道,“似乎是一种秘术,使自己拥有和魔族一样强大的力量。”
与同境界修士相比,魔修拥有更强大的战力,这是整个修仙界都公认的事实。
“但即便如此,她难道不怕自己真的入魔而走不出来吗?”两人看向楚诺的目光由凝重转为一种尊重,继而又变得凝重。他们同时想到,倘若楚诺真的入魔,要不要出手?
令人费解的是,楚诺入魔显然不是因为战斗,那么她入魔是为了什么?
无数红色的电弧不断在金符周围切割、刺穿。电弧的数量越来越多,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快,很快便看不清那些电弧的纹理,只能看到以极快的频率闪烁的刺目红光。
金色符箓内部终于传来一道撕裂的声音,但那并不是符箓本身的破裂,而是符箓与一种自然法则之间的断裂。
有一道金光自楚诺眉心射出,那声势仿佛天崩地裂,但落地时却悄无声息。无数金色光点象细沙般四散开来,有种虚无的感觉。
柔和的金光散开又聚拢,眼前出现一道近乎透明的人影,是一名美得不像话的妇人。
无暇纤细的手抚上冯小百事的脸颊,那只虚无的手当然不能真的触摸到脸颊上的皮肤,只是凭借着一些记忆勾勒轮廓而已。
“真的是……您吗?”尚汐莫名震惊,望着那道美丽虚幻的妇人身影,很确定,却又很不确定地问。
那妇人不是在数年前就已烟消云散了么,怎么还会有残魂留下?
“你知道我?”妇人淡淡笑问,目光并没有离开冯小百事的脸。她原本是跪坐在冯小百事身边,此刻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下,以自己的双手握住了冯小百事的双手。
“我见过您的画像……画师画得不好。”
画中人的颜色已是凡间难觅,但此时见到,才知不如真人十分之一。
尚汐吞了口口水,冲口而出道:“那幅画是我父的收藏,他对您十分仰慕。”
如果冯小百事这时能听到声音,恐怕会跳起来扇他一个耳光。但那妇人只是轻笑了一声,不以为意:“尚汐这个名字有些意思,不知云阳如今是否还是我离开前的模样?你父……我不记得了,离去前我只在这副残魂中存放了我想要保留的记忆,许多人、许多事,都不记得了。要算,也可以算得出,只是我不想动用魂力算这些没有用的事情。”
随着她如水的声音娓娓道出,她十指指尖之间也有细若蚕丝的金光流出,钻入冯小百事的十指中。
楚诺暗暗感慨,她自然知道这名妇人就是问心符的符灵,是冯小百事母亲的残魂。冯小百事的因果道术是这名妇人所授,以残魂的感知,只听尚汐说了一句话,便算出尚汐的名字,以及来自云阳,这份道术,闻所未闻。
尚汐朝那妇人深深一揖:“云阳还是老样子。至于我的家族,前辈不必算。我出来是自己的意思,家里并不支持,我自然也不便与家族有所牵连。”
妇人又笑了笑,摇头道:“你们这些任性的孩子啊……竟与我当年一样。小嘉很幸运,至少不会象我那时那般孤独。他和我当年一样傻,若是认定一件事,一些人,便义无反顾。”
荆有时突然郑重地朝那妇人行了个大礼,竟是与长辈拜别时的大礼:“前辈请放心。”
妇人点头:“既然能放弃道远邑给你的资源,寻找自己想要的公平,我自然放心你。”
自十指中流出的金光已经完全进入冯小百体内,她收回手,身躯更加透明。
她的目光第一次离开冯小百事,看向楚诺:“你等的那个人,就要来了,但来的恐怕不是你等的那个人,你如何自处?”
她的话毫无逻辑,既然等的人要来了,为什么等来的却不是那个人?但楚诺却是听懂了,淡漠地道:“有什么关系吗?需要去想吗?”
妇人愣了愣,随后笑道:“的确无需去想,一切自有因果。”忽地认真问道,“你要不要学因果道?你很有天分,而我还有一点时间。”
楚诺看了一眼冯小百事布满裂缝的脸,想起他动不动就吐血三升的模样,坚决地道:“不要。”
那张脸上的裂缝逐一消失,就象干裂的奶酪被缓缓加热后,重新回到完美无暇的凝胶状态。一双眼睛睁开,先是迷茫,而后很快安静,再然后变得震惊,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成了悲恸。
冯小百事起身去拉妇人的手,却是整个人扑到在了地上。谁都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他喉咙里发出的那些声音,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的干涩音节。
荆有时和尚汐都转过头,不忍再看。
楚诺依然面色平静,生离死别这种事,她在问心境中看过太多,自己也经历过太多,而那妇人本就已不在世间,现在这种情况其实已经算很好。
进入冯小百事指中的金光,正是妇人的本命因果线。冯小百事的本命因果线已被修补好,只是那妇人的残魂恐怕保不住。其实就算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妇人的残魂也不可能支持太久,她支撑到现在,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高阶因果道修士,本就能算身后事。
“傻小子。”妇人虚幻的手勾勒出少年颤抖双肩的轮廓,“光阴无始无终,时间本无秩序,当我们走过光阴长河时,却必须依照某种秩序。秩序规定了什么是曾经,什么是现在,什么是未来。因果道修士的大道,便是能依照我们自己的意志,摆脱这种秩序,将自己置身于光阴的任意一处。将来若你大道有成,能够在光阴长河中随意行走,便能再见到我。”
冯小百事用尽全力,嘶哑地问道:“可那有什么意义?”
逝者已逝,即便能再见到,就象那些传音符、传影符中传来的画面一样,除了徒增伤悲,还有什么意义?
妇人轻轻“抚摸”少年无力散落的黑发,说道:“对我来说,却是有意义的,因为即便消散,还有人在想念着我,与曾经的我说话。”
在她说“消散”的时候,她的身形就真的开始消散。她不需要呼吸,但她依然深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却又有些不忍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你活着,便是我活着。”
冯小百事无声恸哭,并没有因为妇人最后那几句话,便觉得多了活下去的勇气。反而因她的话,心中添了许多负担,原本就压得他快要透不过气来得那些痛苦,反而变得更为沉重,更加不能忍受。
因为那是她离去前的愿望,他便只好继续苟活着。
楚诺几人谁都没有上前安慰。对于修士来说,让悲恸发泄出来,然后用无数岁月慢慢修补道心,比深埋在意识深处,最终变成心魔要好得多。
因为功法特殊,因果道修士都是天资极其绰约之人,一般在极年轻的时候就会结丹,冯小百事尤其如此。修为增长得太快、太顺利,道心便会不稳,冯小百事也尤其如此,因而才会在遇到大变故后境界跌落。
稳固道心、恢复修为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磨炼砥砺。
那妇人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才会出来与他相见,撕开曾经的伤口,又与他说那些话,逼得他无法逃避,无法任性行事。
冯小百事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毕竟曾经是结丹修士。他的悲恸来得很激烈,但平静下来也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只是没有人会愿意留在伤心地,他直接回到石室,开始闭关静修。
荆有时叫了村里炼气期的后生们清扫战场。那些后生在村里时,个个摆出了视死如归的架势,誓与村民共存亡。但迈出地龟结界的屏障,踏到地面,看到了真正的战场,踩到地上的血泥和放眼望去视线里的遍地残尸,当场就有几个后生腿软跌倒。
好不容易调整好心绪后,这些后生开始激动起来。这块地方在数个时辰之前还是修罗场,但现在却遍地是宝藏。
无影兽坚硬的甲壳是难得的防御材料,巨螯可以炼制成武器。炼制后的这种兽甲材料,其坚硬程度不亚于陨铁精。
比陨铁精更好的是,这种兽甲材料会有一定几率,出现无影兽的一些特殊技能。比如那种不灭属性,只要持有者注入土属性灵气,以这种兽甲即便被砍断,也能自行重聚、恢复原样。
魔兽的兽血也是好东西。魔兽不在怨咒法则制约的范围内,它们能够自由地吸收天地灵气。战兽若是长期服用这种兽血制成的丹药,将会一定程度上恢复与天地沟通的能力,也就是可以直接吸收一部分天地灵气为己所有。
可惜这种兽血对人族无效,并且丹药的效用只能持续十二个时辰,战兽若是停止服用,效果就会消失。若不是这样,这种兽血能卖出天价。
荆有时还想从一些无影兽残尸中找到魔晶,看看是否能炼制,却没有发现哪怕是一片魔晶的碎片。这更加确定了一件事,魔晶与妖丹不同,魔晶会随着魔兽的死亡而消失。难怪长久以来,人族从未发现魔晶的存在。
尚汐则是对蓝雀、凝晶兽和银魅更感兴趣。
银魅已经变回一条小蛇的大小,因此没有引来天多注意,否则以她本体的个头,不知有多少村民会吓尿。
蓝雀早就在万兽镯内憋不住了,不是胆战心惊地守着那个太古时期最强的男人“孵化”,就是心急火燎地为那条傻傻的小蛇护法。此时突然感觉身上聚集了许多好奇惊叹的目光,顿时就飘飘然起来。
不就是会说话嘛,雕虫小技,看老子说得天花乱坠口吐莲花。
凝晶兽翻着白眼,一边嫌弃着蓝雀“聒噪”,一边蹲在蓝雀旁边舍不得挪窝,还一爪子拍掉了探过头来的银魅,免得她挡住了那些后生和村民看向自己的视线。
当然,它们不会道破自己的真实背景。至于未化形就会说话,两兽解释为体内有上古血脉,灵智早开,再加上“楚家”御兽秘术的关系。银魅就是一个真实的例子,灵智到达一定程度,修行中的兽类便能说话。至于楚家,难道还有人能去普元大陆查?
楚诺再次望向天空,总觉得云层深处有些问题,有一片云层的灵气脉络似乎不太自然,就象是将天地灵气脉络捅破了一个洞,又用相似的脉络补上去一样。只是距离太远,她无法看得真切。
“看什么呢?”尚汐挨到楚诺身边。
楚诺不着痕迹地避开尚汐凑过来的脸,指了指那片云层道:“有没有觉得有些不对?”
尚汐仔细看了看楚诺手指的方向,最终目光停留在她的指尖上,道:“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很好看啊。”
楚诺收回手,静静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尚汐无辜地与她对视,渐渐的竟然有些脸红,挠了挠头道:“除了我们,至少还有凤临城的许落纸在这片区域。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他都没来参合,有些反常。”
说到这里,他有些凝重,继续道:“无影兽是无影城的战兽,但直到这支兽群被歼灭,那些在兽群背后的魔修也没出现,难道无影城根本不在乎这些无影兽?这不合理。”
楚诺点头,再次将目光移向那片云层:“也许还会有一战……”
尚汐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还打?再打的话真的只能靠你那条小蛇了。”
……
“你说如果我们现在下去和他们打,抹杀这些人的概率是多少?”许落纸一边在纸扇上作画,一边问齐瑶。
楚诺的直觉没有错,他乘坐的青鸾神兽真的是藏身在那片云层里。青鸾除了能化云,还能隐藏气息,躲避修士的神识探查,所以当楚诺准确无误地望向这里的时候,他的确有些吃惊。
不过他不信楚诺能够锁定他的位置,也许那只是一种战修对于危险与生俱来的警惕。
齐瑶依旧被关在金色笼子里,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大多数时候的她都能保持冷静,甚至有些冷血,否则也不会在有时村最需要她留下的时候,离开青梅竹马的酒肆青年,离开有时村,嫁给一个她根本不喜欢的人。
“如果那女修没有隐藏实力,六成。如果她依然隐藏了实力,四成。我更倾向于那女修依然隐藏了一部分实力,刚才他们消失在地底,上来的时候冯小百事便没事了,我觉得是那名女修的手段。”
许落纸的笔在扇面上留下了一团墨迹,扬眉道:“为什么是六成?在刚才那样的情况下,霍嘉已经命在旦夕,那两人都没有什么大动作。”
齐瑶嘴角一撇,不屑地道:“你知道许顾诺为什么不放心把城主之位交给你吗?因为你蠢。因为自己的一些情绪就改变了原计划,不是愚蠢是什么。如果我是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人,不到最后的时刻,绝对不会动用压箱底的手段,那意味着暴露自己的身份,一些原先计划好的事都将终止。”
“那个荆有时,显然和道远邑有关联。道远邑是金图巨城,凤临城只是银图,金图和银图的差距,你总该明白。那个尚汐我看不出来,但既然凤临城的人都查不出他的具体来历,那他一定有问题。杀死这两个人会不会有严重的后果,能不能瞒住他们背后的家族,你有几成把握?所以下去和他们打这种事,不是有几成胜算的事,是想都不要想的事。”
许落纸收起纸扇和笔,看向齐瑶微微而笑。如果他只是一个画中人,长得真是非常好看,但作为一个真实的人,这张脸未免不够真实,太僵硬,缺少一点生气。
“我刚刚想到,我的人根本不需要下去和他们打。我只要带你下去,和那荆有时发生一些口角,然后造成一些死伤……死的人并非荆有时,而是我新婚不久的妻子,那么谁都不会来说我的不是。
“我这般爱你,怎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去关心另一个男人,一个显见得是她旧情人的男人。这样很合理,没有人会怀疑。虽然失去你我会心痛,但想到老头子失去了他的子嗣,我又会很开心。”
他肆无忌惮地笑起来,但渐渐地收住了笑声,因为他看到齐瑶并没有任何恐惧的情绪,反而望向他的神色更加鄙夷。
他突然觉得无法控制的愤怒,很想跳起来去抽那女人一巴掌。但他其实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人前装作花花公子玩世不恭的模样,那都是做给城主许顾诺看的。齐瑶说许顾若不放心他是因为他蠢,但实际上恰恰相反,是怕他太聪明。
许落纸没有跳起来,而是慢慢沉静了下来。他想起自己的过往,想起自己放下尊严去讨好城主夫人和那个不太正常的堂妹,想起父亲的忌日和许顾若的生日是同一日,他只能在许顾若的寿宴之后,偷偷地在自己屋内祭奠。他也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齐瑶时的心动,想起曾经出自真心对齐瑶的好,以及后来的恨。
冷静的回忆往往能使人思绪清明,他想明白了很多事。
齐瑶并不是他的选择,而是许顾若的选择。因为齐瑶的灵根属性是三阶变异的冰,许顾若的属性是三阶变异的雷,冰生雷,子嗣中大概率会是雷属性。城主夫人许氏善妒,女儿许冰骄纵任性,将齐瑶嫁与他,便是最好的掩护。
他还真是蠢!
“你说的对,因为自己的情绪而改变原先的计划,这种行为的确很蠢。从现在开始,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许落纸的声音很平静。
“城主大人这样利用我,是因为他觉得我天生懦弱,我希望你不要这样认为。之前我忍气吞声,是以为许顾若会把城主之位传给我,既然结果并不如意,那我为什么要继续忍?我至少有数十种办法弄死你而不牵连到我自己……”说到这里他笑了笑,“这种事其实城主夫人更在行,以前许顾若那些小妾就是这样死的,也许我应该让城主夫人知道你与许顾若的关系?”
齐瑶背转身,平静地道:“你觉得许顾若真会相信我的死和你没有半 点关系?你觉得许夫人真会因为感激你而护着你?你说这些,不过是对我有所求罢了。直接说你需要什么,不要怪来绕去的。”
她背转身只是不想许落纸察觉到她眼底的虚弱,现在的许落纸,让她很不安。一个男人若是不再爱一个女人,原来真的能无情到这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