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人人都盼着好日子越长越好,可是事事总要有个结束,这是客观规律,谁也改变不了。
像1982年春节过后,寿诤带着简单的行李,远渡重洋去求学就是如此。
古语有云啊,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寿敬方虽愿意儿子有出息,可也难免因儿子“洋插队”再来受一次牵挂与惦念之苦。
所以真到了该分别的一刻,在为人羡慕、道贺的背后,就只剩下他不能形于外表的不舍,和必须长期独自忍耐的寂寞了。
同样的,1982年2 月20 日,国家上层作出《关于建立老干部退休制度的决定》,也让很多不愿意回家抱孩子的老干部们出乎意料、大失所望。
哪怕他们忠心耿耿的表示自己老当益壮,还能挑起担子,再为国家干上个十年二十年,那也没用。
因为他们挡住了年轻人上进的路,也就等于挡住了国家发展前进之路。
国家不可能再继续职务终身制,让他们“鞠躬尽瘁”在工作岗位上。
于是公园里晨练的老人,或是逛菜市场的老人,数量都突然开始猛增。
这些与权力被迫作别的老头老太太们,不得不带着落寞的神情,唉声叹气地尽力融入到日常平凡的生活之中。
这还不算,就连洪衍武也是一样。
别看他活得风生水起,手下众多,朋友如云。
一方面是金山银海的以非常速度往里敛钱,另一方面又在大买特买,用最佳的途径浓缩凝练财富。
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收藏第一人”,实质资产已经成了全国首富。
甚至最近还和陈力泉开上了杨卫帆给他们俩弄得一辆“长江750”军用挎斗摩托,整天跟俩美国兵似的,突突地满城乱转悠。
但好事终归不是无止境的,时候一到,他活蹦乱跳的生活,就像舞台上的武丑儿一样,翻完了那几个跟头,也就该从台帘底下爬进后台去了。
二月底的一天晚上,久未相见的“刺儿梅”不请自来。
她直接找到了西院儿陈力泉的家里,张口一句话就把俩人吓了一哆嗦。
“小武,我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糖心儿……她……恐怕出事儿了!”
当时,洪衍武手里的半根烟直接就掉地上了。
但紧跟着他就满脸凶恶的叫唤起来了。
“刺儿梅,你可千万别拿我开涮!我警告你,这事不能开玩笑!谁都不行!”
这话是指着鼻子说的,已经许久不见的江湖的大哥味暴露无疑。
陈力泉也很激动,说话都带上了颤音。
“刺儿梅,你……你凭什么这么说?你从哪儿知道‘糖心儿’的消息的?”
可“刺儿梅”接下来却没吱声,只是严肃地摇摇头,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洪衍武。
跟着才扫了两眼,洪衍武的眼珠子就几乎瞪到脑门上。
敢情那是花城公安局的一纸公告。
说是春节过后,在“增涉河”附近发现了一具泡在水里的女尸。
刑侦部门根据法医鉴定,死者年龄在24岁左右,初步断定是遭遇抢劫死于胸腹刀伤。
于是特将死者特征通告全市公安派出所,并发动群众广泛搜集线索,以求查明死者身份。
而纸上写明的最显著辨认特点,就是提到了尸体右脸颧骨上有枪击旧伤。
另外还有死者身上发现一个黄金项链盒!一条叠成六角形的手帕!
就在洪衍武逐字逐句反复咀嚼的时候,“刺儿梅”还抹着泪花,带着点抽泣劲儿,给他解释着这种公告是怎么到她手里的。
她说大概一直没人去辨认尸体,警方现在开始怀疑是外地旅客,这张公告才贴到了花城火车站。
她刚去花城办完货,是在要回京的时候,才凑巧刚看见的。
结果撕下来带上了火车,一细看,越琢磨越不对。那么一到京城,她都没来得及安顿一下,就来告诉他们了……
但她的话洪衍武恐怕没听见。
因为他眼睛转也不转,一字未吐,只有呼吸急促。
紧跟着,他似乎遭遇了一种心灵的轰塌,竟然站立不稳地歪到在了一旁。
幸好陈力泉及时的扶了一把,他才没有一头撞在墙上。
而更惊人的是,他几乎又于一瞬间恢复了生猛,一把甩开泉子,然后拉开抽屉,拿了几叠钞票揣在兜里就出了门。
等陈力泉和“刺儿梅”反应过来,一起追出去的时候,洪衍武已经在院儿外头,挎上摩托发动了。
他只留了一句话,说要弄机票去花城。然后就在两双满是焦虑和可怜的眼神注视下,消失在了夜色中。
杨卫帆这个朋友关键时候很管用,很快就帮洪衍武安排好了第二天七点的航班。
只可惜这一宿的煎熬,对洪衍武来说也很难受。
他根本睡不着觉,整个心都是忽冷忽热的。冷的时候像结冰,热的时候能冒烟。
一会儿,他不相信糖心就这么死了,揣测有多大的可能是搞错了。
一会儿,他又认为她确实是死了。因为无论怎么看,这些信息都指向最悲观的一面。
总之他被希望和悲伤轮番折磨着,烦躁得就像穿上了一双停不下来的鞋,从赶到机场取了票就开始转悠,整整转了一夜。
哪怕到了目的地也一样,他下了飞机就狂奔出了机场,然后蛮横地撞开了一个外国人,抢先上了一辆出租车。
也不等司机开口,直接就一卷钞票砸了过去。他只有一个命令,马上去花城刑侦大队。
或许是他带着血丝的眼睛太过吓人,或许是听出了事态的严重性,司机闭上了嘴,随后就发动汽车。
这样四十分钟后,他终于坐在了一位姓关的花城警察面前,那是刑侦队副队长,公告上的联系人。
只是没想到,哪怕马不停蹄的赶来,他也没能看“糖心儿”最后一眼。
这位关队长居然说女尸已经处理掉了,只有照片给他看。
洪衍武当然就急眼了。
“亲眼看和照片能一样吗?尸体为什么不保存?你们这是渎职!”
关队长却振振有词。“小伙子,我理解你的情绪。可我们也有实际困难,你要知道,法医中心能保存的尸体数目是有限的。”
“而那具女尸泡在水里时间太长,不但融了一半,也已经皂化了。连她的年龄我们都是凭髌骨判断的。所以解剖取证之后,再保存的意义已经不大了。”
“更何况要不是因为距离死亡时间过长,案犯能跑早就跑了,我们还不向社会公布呢,也免得打草惊蛇。要说实话,其实你没有亲眼看到,也是件好事……”
专业方面,洪衍武不懂,但他相信关队长的话是真的。
因为警察一没必要骗他,二来无物证中的那个项链盒就足以证明“糖心儿”的身份了,三来他光看照片就已经受不了了。
他可真没想到自己脑海里花容月貌,能迷倒众生的爱人。最后竟变成了一个让他不忍直视的人形物。
所以照片看不到一半就扔到了一旁,他沉着脸签了字。
但履行完了认定手续,事儿可没结束。洪衍觉得有几个问题要问问才行。
他说,“你们真能断定抢劫杀人吗?那为什么还会有这个项链盒?这是金的,罪犯没抢?”
关队长神色不变。
“告诉你吧。罪犯确实动手抢了,可那项链盒的链子断了,滑落到衣服里了。我们也有猜测,觉得或许正是因为争抢这件东西时,死者反抗了,罪犯才会下毒手的。”
“而案发地点也已经找到了,就在增涉河北向沿岸,那是个抢劫、抢夺案多发地区。从血迹和遗留痕迹判断,死者恐怕是被扎伤后,自己一头栽进河里的。所以我们才会幸运的找到这件东西。”
这答案没毛病,合情合理。
不过洪衍武下一个关心的问题可就尖锐多了。
“你们还能破案吗?有多大的希望,需要多久?”
关队长依旧神色不变。
“我们会尽力的,只要有可能,我们会一直根据线索严查下去。但你也得清楚,这事儿有难度。花城不是一般的地方,现在外地人越来越多,我们的案发率每年都要上升百分之七左右……”
他用官面的话,这等于白问。
洪衍武登时焦躁了。“我出钱,我出钱!只要能破案!你说需要多少?”
关队长却面色一沉,恼怒了。
“同志,你说胡话呢吧?你不仅是在侮辱我!也是侮辱我头上的国徽!你有钱,你有多少钱?你的钱又是怎么来的!”
“我……我没那意思。我……就是太急了……”
洪衍武知道自己唐突了,声音低了下去。但随后,却还是有个要求不得不提。
“那您,能不能把她的东西给我?还有她的骨灰。我得带回去,带回京城埋在一起,我不能让她……”
没想到关队长没听完,就断然拒绝。
“不行,不行,项链盒可不行。那是特殊特征物……啊,就是指的是对破案起关键作用或者对侦察思路有特殊影响的特征物,如果不结案,我们就不能给家属。至于骨灰嘛……”
听到这儿,洪衍武实在忍不住了,他蹭一下站了起来,隔着桌子一把抓住了关队长的脖领子。
泪流满面,咬牙切齿,且不计后果的大叫了起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没有亲属,只有我!只有我!我们本来是要结婚的!你他妈明不明白!”
而关队长竟然没能力反抗,他只觉得那双手充满的愤怒力量,不但推不开分毫,而且隐隐竟有要把他隔着桌子拽过去的趋势。
真要发生这种事儿,那乐儿可就大了。
他是个理智的人,赶紧改口。
“明白了,松开手!慢慢说,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