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对陈力泉的称赞是由衷的。
可陈力泉本人却没有太多自信,反倒显得很不好意思。
所以他憨笑了两下,就赶紧把话题引到了下一个问题上。
“小武,蝙蝠衫的事儿我大概明白了。那你倒是跟我说说,牛仔裤又是怎么回事呢?我觉得这东西,其实和咱们劳动布工作服差不多呀。而且你进的牛仔裤里,喇叭腿儿的并不多,大部分都是普通的直筒裤,这岂不是和你刚才的话截然相反了吗?”
对此洪衍武更感欣慰,谁说陈力泉憨厚,心思就一定粗?这不是挺细的嘛。
而且对不明白的问题想刨根问底,这点特别好。
这已经算是可以独立思考了,再这么下去,早晚他会拥有自己独到的主见。
“泉子,任何事物的出现和存在都有一个必然过程,盛极而衰,循环罔替。这个道理放在服装上就叫做‘流行趋势’,也叫做追时髦。
“你看,喇叭裤火起来已经有好几年了。最早穿它的人,都是从看《望乡》和《追捕》开始的,差不多已经腻了。现在对这样的裤子,还觉得新鲜的人,那都是跟着别人屁股后面跑的。”
“这也就意味着能穿的人都差不多穿上了,意味着喇叭裤对人们的吸引力后继乏力。那么一旦有别的样式流行起来,那喇叭裤马上就会从时髦的代表转变为过时的土鳖。”
“咱们的老百姓可都爱走极端!你看,无论喝红茶菌还是打鸡血,流行的时候恨不得全民参与,一旦过了这阵风,又有谁干这个?为什么会这样?其实这也是‘大跃进’和‘运动’时期留下的后遗症……”
洪衍武的分析不由让陈力泉再次惊叹。
“啊?那……你的意思是喇叭裤反倒是有砸手里的风险?”
不过他脑子也不慢,很快就找到了论据,赞同上了。
“也是哈。改革开放的一线阵地是南方,咱们的货又是从花城进的。咱们也没刻意去挑去选,那这些牛仔裤为什么会是喇叭腿儿和直筒的各占一半呢?想来,喇叭腿儿的牛仔裤大约都是卖不出去的,直筒裤恐怕才是他们新弄进来的。这不恰恰说明了未来将要发生的趋势吗?”
而他的话,自然让洪衍武感觉到一种跟明白人说话不费力的痛快。
很显然,看来陈力泉确实没白跟他一起待着,这小子已经很有几分见微知著和举一反三的本事了。
他也就不免多说了几句,想通过这件事,把更多的自身经验告诉陈力泉。
“泉子,有一点你还有所不知。其实人们对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并非只有一阵风似的短暂兴趣。对那些能代表一个时代,蕴含着深厚的人文文化,能和情感融为一体的东西,也会有恒久不变的喜爱,延续几代人都不是问题。这就是所谓的‘经典’。而牛仔裤,恰恰就是这样一种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经典服装。”
“顾名思义,这种裤子原本只是美国在开发西部时,放牛者穿的帆布工作服。可因为美国西部电影的传播,这种衣服逐渐就成为了粗犷、田园、野性、活力的代名词。无论谁一看见它,就能想起美国,想起西部片里的大明星。因此受到许多人喜爱。如今它已经完全渗透进城市生活,成为了一种风靡全世界的定型服装。”
“你还别看它的布料和咱们的劳动布很像,但其实各方面区别都相当大,可以说一眼可辨。牛仔裤的风格是立裆短、后腰小、后屁股有俩贴袋,而且只用铜扣和皮革装饰。缝纫则采用橘黄、紫红、白色等粗硬线,以缉线和布料的巨大反差和颜色磨白效果为时髦追求。”
“总之,这些特点综合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标志性符号。让牛仔裤无可替代,让它因此独特。你想想,这玩意就像能代表咱们民族的的中山装和旗袍一样,都流行了一百年了,难道还会有过时这一说吗?说白了,牛仔裤,永远都有人穿,永远都能卖出去。在所有的舶来品服装里,还就属它最保险。”
“而且你放心,即使流行趋势被我搞错了,我还有最后的一手呢。你别忘了,大不了还能改呢。你看,改衣服怕的是布料不够,可像蝙蝠衫和喇叭裤这样的衣服往下减还不容易吗?牛仔裤就更好办了。长裤改短裤,或者索性改书包、改成布鞋鞋面,怎么着都有辙。你说对不对?”
这番话真是不能不让陈力泉拍案叫绝了。
“高啊!小武,你可真是太厉害了!你脑子不但高招层出不穷,怎么还懂得这么多啊?要我看你都成服装专家了,我看你去管服装公司都绰绰有余。别看苏锦会做衣裳,也未必有你知道的多。难道你说的这些是小茹在大学里学到的,然后又告诉了你?大学不会这么厉害吧?”
涉及这个问题,洪衍武还能有什么反应?也只能打个哈哈先。
所幸陈力泉并没有在他为什么这么英明神武上深究,他下面还有一个似乎很难开口的问题呢。
“小武,其实吧……我还有个挺担心的事儿,不知该不该讲。”
洪衍武看出了陈力泉的踌躇,拿过他的酒杯,鼓励性地给他倒了一杯茅台。
“你可真逗,咱俩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吗?你看,这儿有烟有酒,咱俩还有时间,那不聊干嘛呀?说,想问什么你就直说!”
既如此,陈力泉也就不拘着了,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其实吧,我就是不放心以后的事儿。你把花城那边全交给那几个小子,真就那么放心?买卖上的风险不论,路途中的风险不论,关键是人心的风险太大了。你是把话都点透了,可这些人哪个又是省油的灯啊?这么一大撒把,弄不好几个月过去就有人会忘了,你信不信?”
“所以我觉得这事儿有你镇着和没你镇着绝对不一样,你还真不能说放手就放手。可我想来想去,你又怎么顾得上啊?不说那头远在两千公里之外,鞭长莫及。就说京城这边,你铺开的摊子也忒大了。”
“像这次,咱离开这一趟就够不容易的了,兄弟们个个有意见,其他营生停了得有一半。回头真要是花城出点事儿,你就是能把事儿重新理顺了,那其他方面人心动荡,恐怕损失也小不了。”
“其实要我说心里话,咱们不挣这份钱也可以呀。现在的钱已经花不完了。你这么费心费力弄这个,有意义吗?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呀?这事儿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可没别的意思,不是质疑你的决定,主要是怕你预计的太乐观了……”
陈力泉的话当然不会让洪衍武生气,反倒让他心里温暖极了。
他马上给陈力泉和自己都斟满了酒,再次举起杯来。
“泉子,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啊。什么也不说了,咱哥儿俩都在酒里了。”
而直到干了这杯,他才嘴角微翘着给陈力泉做了解释。
“泉子,你听我跟你说啊,为什么这事儿非得办呢?因为咱们现在其他的生意全都是钻空子。不但见不得光,也只能做一时,绝对长远不了。真要是想把大家伙的以后日子都安排好了,只有干这个才是真正的出路。因为这条路不但合法,也符合社会发展趋势,前程远大的很。没准咱们的人就能混出个改革先锋,青年企业家来呢?”
“啊?企业家?”
不怪陈力泉会瞠目结舌,这词儿如今还太新,报纸上都不多见。
洪衍武也不纠结于此,又继续说了下去。
“至于你说的人心,我赞同你的看法。五个手指头还不一边长呢,就别说一帮坏人堆儿里挑出来的了。我充分放权,他们不可能没其他想法。可你别忘了,我也是根据人心制定的制度。”
“你看,他们在花城负责进货,不但所有账目都要记得一清二楚,运货的时候还得回京城给我报账。知道为什么要把他们分组独立核算吗?就是为了他们相互能有个比较。”
说到这儿,洪衍武眼见陈力泉皱着眉张口欲言,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你是不是怕他们两组人私下达成什么协议?我告诉你,不会。知道我为什么把干旅馆的俩小子分插进两组吗?这就是掺沙子。还有,他们每组可是三个人。”
“你仔细想想看。这种搭档关系不是最有意思的吗?谁也不能确定另外两个人不会告密,而一旦真有人告密,如果告密者刻意隐藏,又无法确定是谁。所以即使是每个组内,也不可能真的达到彼此信任。那他们尽管‘将在外’,可除了办好差事,也别无他途。”
“最后你可别忘了,我还另外有两个眼线呢。阿花可是实在人,她既不会撒谎,我每月又汇给她工资,有什么事她能不告诉我?‘刺儿梅’受了我那么多好处,她也必定会跟我站在一头,谁拉也没用。对不对?你说人心要变,总不能所有人都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