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子玉闳下落不明,长子玉闵又已经故去。已经失去两个亲人的玉爷,实在承担不了再失去挚爱亲人的风险了。所以第二天宛平遭到日军围攻的消息一传进京城,他为放雷胜出城之事简直追悔莫及,不得不登门找李尧臣求助。
李尧臣自不会推诿,马上就和玉爷一起奔了西直门,只可惜所有城门统统紧闭,已经不放任何人出入城了。很快,就连街头都宣布实行战时戒严。玉爷和李尧臣寸步难行,便只得又回到了家中。
好在李尧臣和二十九军毕竟有着极深的交情,几经周转,总算联系到了二十九军的军部。而对方经过多方查找,在数天之后传回来一个消息,声称玉闶和雷胜现在都在宛平城的219团吉星文团长的麾下。他们不仅已经参加了防御卢沟桥的战斗,还在7月8日夜袭桥头堡的行动中杀了八个鬼子。不过也正因为俩人太能打了,吉星文宁可抗命也死活不肯放人,一切只能等到打完仗再说了……
消息传回来后,虽然知道了儿子徒弟尚且平安,且立下了赫赫战功。可玉爷不仅没半点心放在肚子里的感觉,反而愈加烦乱忧虑了。
玉爷出身行伍世家,远比普通人更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在理智上,他愿意抵抗。他知道本国军队的军备不是日本的敌手,假若真打起来,必定吃很大的亏。所以也就需要马上抵抗,甚至全力反击!因为多耽误一天,日本人便多占一天的便宜。要等到敌人完全布置好,或许想还手也来不及了!但如果先出手,下猛力,或许还能制止住敌人的妄动!
可另一面,从情感上,他又不愿与日本真的开仗。因为哪怕是场势均力敌的战争,打起仗来也是要死人的。断壁残垣,伏尸千里,那可真不是玩的。他的儿子和徒弟现在都在战场最前沿,他豪不怀疑他们的勇气,可也正是如此,才最让他害怕……
之后的大半个月里,玉爷简直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在家中出来进去,坐卧不宁。他失去了平日的沉静,也不想去掩饰。每日除了定时定点去西屋影堂跪拜上香,求祖宗在天有灵护佑儿子徒弟平安以外,其余就是密切关注着城外局势的演变。
他的心情已经完全由所听到的消息来掌控,骤升骤降,忽喜忽忧。一会听说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赶回来与日军谈判,一会又听说宛平仍然炮击不断,一会听说中央军的增援部队到了保定了,一会又听到京城的上空飞过了日军的飞机。终于,在知道佟麟阁和赵登禹战死南苑,军长宋哲元为保全实力,下令弃守京城全军撤走的噩耗之后,他一屁股坐倒在了椅子上……
1937年7月29日,京城沦陷!
头天晚上,巡警挨门挨户地通知,叫把窗户缝儿、门缝儿都塞好了,防着日本人的飞机夜里放毒气。有的老警还特意嘱咐,“都预备下一块白布吧!要是等日本人进了城,万一非挂旗不可,到时候用胭脂涂个红球就行!庚子年,我们就挂过!”
李尧臣对玉爷放心不下,他安置好了家里后,一大清早便来到玉爷的家中探望。可在这种情形下,谁的心里都是苦涩的。只聊了几句,便都觉得没了说话的兴致,只各自端着碗淡茶相对叹气。
可忽然间,远处竟传来了阵阵地“突突”声响。并且那声音还相当的大,空中与地上都在为之颤抖。
李尧臣终于皱起眉头开了口,“什么声音?听!”
“想必是装甲车和坦克车,日本人进城了,这是在街上示威!”玉爷的愤愤地说,接着又露出一副嘴唇颤动的惨笑,“没想到啊,我的儿子和徒弟都没回来,可京城还是丢了。”
街上的坦克和装甲车,此时就像怪物发飙一样响着,李尧臣和玉爷仿佛全被震聋了。
“走了好!”突然,李尧臣似是回应,又似是有感而发似的大喊了一句。
“啊?”玉爷的头偏起一些,在噪音中,他没听清楚。
“我说两个孩子还是走了好,不能留在这儿做亡国奴!而且现在不但他们要走,我们也得走!”李尧臣靠近玉爷,握着拳头大声说。
“走?”坦克车和装甲车的声音已经小了一些,玉爷的心却还在跟着噪声往前走着。
“是得走!逃反去!兄弟,和我去津门吧!那儿有租界,哪怕沦陷了,日本人也不敢太胡来。何况,我们还能从那儿想法儿坐船,去南京找‘大先生’和‘二先生’……”李尧臣说着,眼睛里又有了光。
坦克车和装甲车的声音已宛若远处的轻雷,可玉爷却重新沉默了,似是犹豫不决。
片刻后,他才想清楚。“是得走。上哪儿也比在膏药旗下活着更好!可李大哥你能走,你的全家能走,我却不能。我得留在这儿……”
李尧臣觉得不可思议,睁大了眼睛。“你不是想着还能‘和平’解决吧?兄弟,这儿不是咱们的家了,不能留下啊……”
“我哪儿能有这么糊涂?我知道,日本人能叼住京城,是绝不会撒嘴了!”
玉爷浅而惨的笑又显露在无奈的脸上,“可我怎么走?要是离开了这儿,两个孩子万一哪天回来,你让他们去哪儿找我呢……我……我没办法呀!”
“唉!”李尧臣神色纠结,唯有长叹一声。
这一天,京城上空头已没有了飞机,城外也没有了炮声。天是那么蓝,阳光是那么亮,可这种响晴的好天儿代表的却是亡国的预兆!
玉泉山的泉水还潺潺流淌着,积水滩、什刹海、筒子河的粉红荷花还在吐放着清香,故宫的角楼、颐和园的长廊、北海白塔还依旧呈现出引人入胜的壮美景色,可是京城的人却已和京城失掉了往日的关系——京城已不是国人的京城了。在苍松翠柏与琉璃金瓦的上面,悬挂的是日本国旗!
这一天是所有京城人屈辱史的开端。一向平和的京城市民在此后的八年里,胸口里都堵着一块铅,在屈辱煎熬中过着苦难的日子。因为自从打着膏药旗的日本兵锵锵地开进了京城,走过东四牌楼,走过金鳌玉栋桥,走过前门楼子,走过东长安街,京城人的生活便被彻底毁掉了。
京城人对日本人的介入最直接的感觉是街上的人少了。凡街上重要的路口,像四牌楼,新街口,和护国寺街口,都有全副武装的日本兵站岗,一排排刺刀在太阳下闪烁着寒光,一张张东洋人的面孔都带着侵略者的骄傲。
相反的是,京城的人们却无一不脸色沉重,因为他们只要经过这些街口,就必须要向这些侵略者深深的鞠躬,否则就要挨打。
另外,日本人恨念书的人,更不许国人发表思想。所以无论是三民主义或是洋文书,在他们进城之后统统全被烧掉。
为此,日本人还要“改良”学校,不遗余力推行奴化教育,他们希望把京城人像满洲国的人那样,也都训练成会叼骨头,又任主人打骂的“狗”。
接着,日本人又堵闭了京城人的耳朵,他们不许听到中央的广播,而用评戏、相声和鬼哭狼嚎似的日本歌儿,来麻醉京城人的听觉。
最可恶的一招,是日本人不仅疯狂掠夺各种资源,还收取法币去套换外汇,同时却只用些废纸一样的“联银券”来欺骗百姓。结果导致华北的血脉很快便被彻底吸干了。
是的,京城已没了尊严,没了思想,没了教育,没了钱财!
并且很快,连粮食也没有了,全城百姓都开始吃配给的“混合面”!
所谓的“混合面”是一种有糠、有麸、由磨碎的豆饼、发霉的玉米、高粱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构成的混合物。这种东西和水之后捏不成形,永远是散的,连窝窝头都攥不成。弄熟了之后,更有股臭味、还硌牙,非常难以下咽。
日本人就把这种东西作为粮食,卖给京城老百姓,而原来好的粮食却都用来支援所谓的“大东亚战争”了。但就这个,也不是想买就能买到的,还得半夜排队去买。
京城的所有胡同,每天天不亮就有人排队,按居住片供应混合面。巡警会在每个人的脊背写上粉笔号码,按人头一个个来。不少人买不到,常常是空手而归。而买着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混合面吃进去拉不出来,那时候的人把拉屎看作一件天大难事。后来还有说相声的为此编过一个段子,说混合面吃了拉不出,喝了半瓶子梳头油才拉出来,结果一看竟拉出根劈柴棍儿,敢情混合面里有锯末……
在这种情况下,李尧臣和刘伯谦无疑都是睿智又幸运的,因为在京城沦陷后不久他们就都悄悄地走了。但瑞五爷、宛八爷和玉爷又都是不幸的,因为他们皆选择留下来了。
留下来的人,心里难免都有一股子气儿,一股子不服人的怨气,特别不服日本人。
结果瑞五爷因气生病再也没能从床上起来,宛八爷是不分早晚地酗酒天天砸家什骂娘。而玉爷选择的是把自己罩在一个看不见天地的大缸里,彻底闭户不出,只靠每日打草绳子给绳子铺换口饭吃。
在全城的人都感到惶惑不安的日子里,玉爷唯一还关注的就是战争局势的演变。他最迫切的希望就是对日战争赶紧有所转机,本国的军队快些把日本鬼子赶回去。有朝一日,儿子和徒弟也能骑着大洋马平安归家。只是可惜,事情的发展往往是与人的愿望相悖的。
首先,几乎是与京城同步,津门就沦陷了。
接着是“八一三”,沪海的炮声和本国空军出动的消息刚让玉爷的心有了点念想,可没挺过几个月也完了。
这时玉爷开始发现,尽管他看不上日本人,可本国军队仗打得不好也是真的。山西,山东,河北,都打得不好,这让他不得不为南京捏了一把汗,连夜从玉闶的教科书里翻找出南京地图翻看起来,迫切地寻找一切可以据守的天险……
但是仅隔了一个月,还没翻过年去,京城广播电台上的大气球便又挂着“庆祝南京陷落”的大标语,为日本人而骄傲地升了起来,使得全京城的人都不敢仰视……
很快,又有李尧臣一个的留京的徒弟来特意转告玉爷。说有消息传来,在南京沦陷的时节,“大先生”、“二先生”与一些不肯撤离的国术馆人员,因保卫国都携手杀敌,均已殉国了。
特别是罗鹤龄,在与日军对敌的城市游击战中,他一共砍坏了十一把刀,杀敌逾百人,最终虽未落入日军之手,但终因中弹受伤流血过多而亡。而为防止日寇侵害罗鹤龄的尸体,他的弟子申从溪便只有悄悄把尸身就地掩埋,自此也是杳无音信。不知是死是生……
1938年的除夕,玉爷的家中毫无半点喜庆的氛围,反而烟雾弥漫,挂着挽幛。这一天,玉爷特意在家中祭奠罗松岭与罗鹤龄。
说真的,他现在的心态完全变了。此时的他,心中虽然一片黑暗,却再无半点埋怨玉闳当初擅自离家的心态,反而深为儿子当初的决定而骄傲,同时也为自己不能像罗鹤龄一样亲自上阵杀敌而惭愧。
好孩子!我们跟日本人永远完不了!
败了,再打就是了!只要打,就有出路!
替你老子好好的杀吧!零削碎剐了他们才好!
这一夜,玉爷的桌面上没有年三十的饺子,只有两瓶子老白干。他一杯一杯喝着酒,对着罗鹤龄的牌位说了一宿的话。
末了,他哭累了,也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