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彭秀康这次主动来见玉爷,除了对此事必须做一番交代以外,还带有其他的目的。
这位大经理其实是希望能借机说服玉爷在报上发表公开声明,好为城南游艺园尽早洗刷清白。却不想当他兴冲冲地邀完功之后,玉爷竟无一语相谢,也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澜,而只是懵懵懂懂、表情木然地歪在病床上。
玉爷眼珠几乎已经不会转动,嘴里也只是喃喃念叨着,“怎么会是他们?这么多年了……他们究竟是容不得我,还是容不得跤……”良久,竟再也没说过其他的话。这副样子实在是让彭秀康难以开口,也不免大感索然无趣,甚至还让他生出了玉爷是否已经痴傻的错觉来。
而与意兴阑珊的彭秀康不同,玉爷的这种反应在李尧臣看来却是再正常不过了。因为他知道,极度震惊、悲痛已极的人是哭不出来的。正所谓“抚棺临穴而无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自然是苦到了极处,也悲到了极处!谁说那木然的神情只是虚空?这分明是一个微弱、绝望、受伤的灵魂正在颤抖,在哭泣!
作为知交好友和老大哥,李尧臣同样明白,在这种时候,只有让玉爷一个人安静独处才是最好的。于是他叹了口气后,默默向彭秀康挥了挥手,根本没给再给彭秀康启齿的机会,便把这位习惯于利益至上的生意人礼送出了病房,让其在尴尬中独自归去了。
不出几天,彭秀康倒是终于用严刑拷打撬开了刘宣的嘴。在掌握了确凿的证词之后,彭秀康也果然如他前几日所言那样,真的开始尽全力,对尹隼和童山河这两个想让他背黑锅的人下手报复了。
第一步,彭秀康先让侦缉队把童山河的宝局子给扫了。不光没收了赌资,抓了“插棍”、“荷官”,就连童山河那个便宜小舅子也被侦缉队从一个暗娼的被窝里给拿了。那么不用说,等进了“号”里,这些人都将受到和刘宣一样的待遇,也会吐出更多的证据。
第二步,彭秀康为了把尹隼和童山河告个倾家荡产,不仅提前疏通了京城地方审判厅的法官,并且出于借助国际势力的考虑,还聘请了一名德国籍的大律师。同时为了提前造势,他也没忘了从舆论宣传上下手。很快就请来多位知名报馆的记者,对他们披露了枪击案的内情,打算在打官司之前,就一举先把尹隼和童山河搞臭。
别说,这个彭秀康确实不愧为当年炒作造势的高手,他安排的宣传攻势效果惊人。当《益世报》、《群强报》率先登出此消息后,就引得京城百姓一片哗然,很快茶肆酒楼间便对这件事迅速热议起来。而等到其余报馆陆续跟进后,舆论更是几乎一边倒,人人痛骂尹隼、童山河是嫉闲妒能的当代秦桧,都说应该让这俩雇凶杀人的凶手尽快“吃黑枣儿”(即枪毙)去。有许多当天看过擂台赛的人出于对玉爷的佩服,甚至还表示怀疑,说这俩玩意弄不好是里通外国的汉奸,就是专门为了洋鬼子暗杀国内好汉的。
可说也奇怪,就在声势一片大好,该当收网的关键时候,侦缉队那却掉链子了。不仅迟迟没能封了两家武馆,抓捕尹隼和童山河归案。而且过了两日之后,宝局子那几个人也都被放了出来。
并且最让人诧异的是,很快就连报馆那儿也泻了劲儿。不仅再无半点有关枪击案的新消息传出,甚至还似达成了某种默契似的,所有报馆都一起不遗余力地大肆宣扬起与“燕子李三”相关的“飞贼案”来,这直接转移了民众的关注。没过多久,便使得这场枪击案波澜不惊地在公众视野中沉寂了。
对此,一直在关注案件进展的玉爷和李尧臣自然察觉到了不妙。由于玉爷的枪伤尚未痊愈,李尧臣便主动代劳去出门打听。结果直到深夜,李尧臣才带着一肚子的气回来了,并极为无奈地告诉玉爷,说尹隼和童山河有“神仙”护着,彭秀康也动他们不得。
原来,这一日李尧臣先去了城南游艺园找彭秀康,没想到到了那里,游艺园的人竟找借口挡了李尧臣的驾,没有放他进去。而李尧臣心觉蹊跷,便又去找外五区警署的朋友打听,结果请了“便宜坊”的一顿烧鸭子,才算得知其中的内情。
据警界内部消息,侦缉队在出动去封两人武馆的当天,竟在二人武馆的门口都发现了荷枪实弹站岗的大兵。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尹隼和童山河不知走了什么门路,竟然已经受聘于“热河王”汤玉麟,成为其麾下部队的武术教习了。既然尹隼和童山河已经搭上了这么一座大靠山。侦缉队便不敢再行造次,只有无功而返了。
紧接着没几天,汤玉麟的三弟汤玉山还去拜会了彭秀康,亲自替尹隼和童山河关说,于是尽管不情愿,可深知兵权之重的彭秀康也不得不卖汤玉山一个面子,只是象征性地收下了一千大洋的赔款,便与尹隼和童山河达成和解了。所以既然是这样,侦缉队和报馆又都是受控于彭秀康的,那么就此改变风向也就不奇怪了。
另外,不仅那宝局子的一干人等都被释放了。就在前天,连狱中的刘宣也被灭了口,尸体已经悄悄拉到城外左家庄化人场给烧了,如今既然没了铁杆儿人证,即便是想告尹隼和童山河,也没有办法了……
听了李尧臣的话,玉爷又愣了,他呆呆地坐回到了病床上,老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猛地醒过神来,然后他就开始脱衣服,说这医院是彭秀康掏的钱,他不住了,他得走。
李尧臣吓了一跳,赶紧阻拦玉爷,说如今他的伤刚刚收疤,最怕受凉也怕再破裂,既然已经住了这么久了,并不差这几天。况且玉闵的尸体还在医院冷库放着呢,若真要走,不如等到发送孩子的时候再走。现在天儿热,怎么也得等外头张罗得差不多了才好,否则尸体一旦离开冷库,没几天就得臭了。
可玉爷摇摇头却说,尹隼和童山河要了他儿子的命,不能就这么算完。他着急走是要去想办法找他们算账,他怕晚了,让这俩王八蛋跑到热河去……
李尧臣一听更急了,因为玉爷的语气里完全是一种拾掇不起来的苍凉,甚至是一种愤懑,一种受欺骗后的不可饶恕!他完全能理解此刻玉爷的心境,信念的崩塌让人懊恼,可最糟糕的结果,便是让人因此生出破罐破摔,鱼死网破的心。
于是他忙着又劝,说无论怎样玉闵也不能起死回生了,现在只有玉爷好好将养,好好把孩子送走才是正事。至于尹隼和童山河,他们家财丰厚,即使要走也得且收拾些日子呢。可是还有一条,别忘了这个世道唯有枪杆子最大。汤玉麟可是个手掌兵权徇私护短的大混蛋,旁人畏惧其势力,谁也不会帮他们对付尹隼和童山河。既然如此,还不如暂且放一放此事,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需从长计议才好。
听了这话,玉爷知道李尧臣是真心为他好,倒不好再固执下去了。于是沉吟了一会,便答应了留在医院。随后,他还特别地恳求求李尧臣提点着玉闶和雷点儿,因为这两个孩子都不懂外场的事,他怕让玉闵走的太寒酸。
玉爷这话可并非是客气。因为旧时殡葬民俗,讲究父不送子,长不送幼。所以玉闵入殓一切事宜,玉爷都不能参与,甚至连发送时都不能跟着去。他要是不托付给李尧臣帮着照应一二,又怎能放心呢?
听见玉爷这番话,李尧臣还以为玉爷被他说动了,终于长舒一口气,总算放下心来。临别时他又劝慰了玉爷几句,才去了。只不过他却不知,玉爷之所以答应他的真正原因,一是因为不愿李尧臣为他太过担忧,二则是因为他听李尧臣说尹隼和童山河不会很快离去,这才改变的主意。
而就在李尧臣离去之后,盘在玉爷心头许久的喷怒,也终于热热地升起来,火气一但充盈了他的胸腔。他便再也无法屏住气息,于是彻底地将那份苦涩,那份不甘借着声嘶力竭倾泻了出来。
“啊——!”
第二天一早,护士查房时惊讶地发现,玉爷房里的所有铁器,都像是被什么机器轧压过似的,奇怪地扭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