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试已分出胜负,偷拳之事也真相大白,但这种结果却很出人意料,也很让人寻味。
就黄剑平来说,他作为一个一直维护华夏武术正统,又一向仇视清廷的形意门弟子,无论从精神追求还是身世背景,都对玉爷抱有极强的排斥与成见。在他的骨子里,不仅从未瞧得起跤术,也压根就不愿华夏武学有一丝一毫被汉家以外的人染指。可他亲眼目睹的事实呢?却一次又一次地让他感到震惊和失望。
玉爷不仅精通数项高深的华夏武技,并且居然凭借形意门早已失传的“分筋挫骨手”赢了罗鹤龄,甚至到了最后竟然还公布此术是岳家后人亲传。
说实话,就在黄剑平听到玉爷说出岳钟琪的名字之时,几乎一口血喷出来。因为在此一瞬间,过去他所坚持的一切不仅全然崩塌,也同时遭到了最具戏剧性的嘲弄,使得他一贯的执着竟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可悲。
这也就难怪在此之后,他会不发一语,像一个枯槁的老人一样地转身而去了。像这种心灰意冷和落寞衰败,那可是包含了数不尽的无力感与迷茫感的。
而作为罗鹤龄来说,在他的心里,却一直认为,在武术的传播上设置无必要的门槛,以及任何敝帚自珍的行为都只会影响武学的传承。相反的是,他对于一个人武德与创新意识才是最看重的。所以对于这个结果,他反而乐见其成。
不过出于同门情谊,罗鹤龄对黄剑平的精神追求遭遇重创也抱有一定的同情,于是为了去追黄剑平好好劝解一番。他赶紧当众宣布,说这场比试自己输了,按照约定,玉爷自然可以保有匾额。
此外他还说,玉爷能把武术和跤术融合到这个程度着实不易,作为习武之人应该承认人家的水平。毕竟有志向创新的人终归是对武术有益的,而作为武术传承人又怎么好为难呢?因此,摔跤武术之争也再无必要。他希望武行同仁再不要到这里打扰,不妨给跤术一个机会,也给武术一个机会。
这番话说完,他当即便转身而走,匆匆忙忙去赶失魂落魄的黄剑平去了,甚至没给玉爷出言挽留的机会,让玉爷不免为之深感遗憾。
而就在这两位武术大师因为不同的原因先后离去之后,武行众人也均是意味索然,都觉得留在这里既尴尬又无意义,很快便各自告辞纷纷散去。
这其中尤以尹隼和童山河这两个始作俑者感到最为没脸,极为无趣。而且与其他的人不同,他们不仅没留一句场面话,甚至连跟武行的熟人都没打招呼,便如同过街老鼠一样,蔫头耷脑的溜边儿走了。
相反的是,跤行中倒是一片与有荣焉的兴奋热烈,众人彼此带着难言痛快之感,一起礼送武行众人出门。不用说,在他们的心中,今日无疑是玉爷为跤行拔了一个头份儿,让武行自此再也不能小觑他们。
这是跤行难得露脸的一天,也是玉爷大获全胜的一天,最热烈的庆祝自然是在当晚。诸位来捧场的跤行同仁和“会友”的几位镖师在玉爷的跤馆齐聚一堂,把酒言欢。
席间,玉爷自难免在一片颂词如潮中,被众人簇拥着频频敬酒。虽然他自知酒量有限,但大伙儿的盛情也实在难拒。所以哪怕他再想自控,但碍于情面也不得不饮。那么结果也不用说了,他终归还是喝大了……
就这样,经此一战,玉爷“惟靳摔跤武术馆”的匾额不仅保住了。同时,他的名声也在京城的武行中叫响了。人人都知道了城南有位能与二先生一较高下的玉爷。因此再无武行的人上门寻衅,敢动在玉爷身上争名的心思。
不过玉爷自己却非常清楚,这一战说到底根本就是罗鹤龄成就了他,而跤馆之所以能彻底恢复原有的宁静,其中罗鹤龄最后向武行众人说得那一席话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于是他带着无限的感激开始准备礼物,并请李尧臣帮忙打听一下罗鹤龄的住处,准备登门致谢。
却不想当年晚上李尧臣就带着一封信找到了他,还说罗鹤龄早已带着徒弟动身回津门了。至于这封信,却是“访友归来”的大先生交由他送交给玉爷的。并且还特意嘱咐说,让他二人一起拆开这封信共览。
于是,玉爷带着好奇便与李尧臣一起拆开了信件。信的前首是罗鹤龄亲笔写得勉励之语,虽只寥寥数言,却能看出罗鹤龄对玉爷的看重与期望。而信的后首则不知为何,附列了一段练功的歌诀。显得有些没头没脑的,极其突兀。
不过别看玉爷不明其意,可李尧臣一眼过后却是大惊失色,当场便兴奋地叫出声来“虎豹雷音!虎豹雷音!”
玉爷听闻大惊,他自然知道在江湖传说中“虎豹雷音”是内家拳术最高绝的秘术,却不想今日竟能亲眼得见。他带着疑惑赶紧询问,李尧臣这才克制住心情的激动为他详细解释了一番。
要说“虎豹雷音”这门功夫,大致如同“分筋挫骨手”一样,在江湖上只传其名,却并无一人真的知晓其中详情,甚至有许多人还误以为这是一门靠吼音来伤人的神奇武功。而李尧臣也是在拜大先生为师之后,才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原来这门功夫在本质上,其实只是一种通过发声震动的方式来锻炼五脏六腑的方法。
不过,可别小看这门不能伤敌的功夫。因为学武之人,通常都会遭遇一种难以避免的难题,那就是上了年纪之后,难免“由盛转衰”。
练武是强身,但由于经常需要进行超强度的训练,往往练武之人也会短寿。这是因为把肢体锻炼得强盛很容易,可肢体强盛了之后,体内的器官却没有得到锻炼,再加上超体能付出之后不知调养,精气神便会如江河奔流般地消耗。
所以哪怕是武术名家,一过壮年也会衰老的十分厉害。这其实就和现代社会,奥运冠军退役的同时,总会带着一身陪伴终身的旧伤和慢性病的情况非常类似。而如若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世间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虎豹雷音”来锻炼体内器官。
大先生也曾跟李尧臣说过,历来在各派的武学之中,均可以通过各种不同的方法来锻炼人体四肢和筋络骨骼,却唯独腹内五脏没有其他锻炼之法。所以内家拳以“虎豹雷音”作为最高秘法一点也不为过。而这正是内家拳高手年龄越大,功夫反而愈加弥坚的主要原因。也同样是因为这一点,内家拳才会在江湖上被推到一个顶端的地位上,而显得愈加神奇。
那么自然的,年近五十的李尧臣很迫切地向大先生提出想学习“虎豹雷音”。大先生倒也没拒绝,他只是说罗氏的传承人是二先生,必须得到许可才能授艺,于是这件事就这样一拖再拖了下来。
而如今,罗鹤龄竟然主动把这门功法写在了这封信上,还让二人一同拆开。其意不言可知,这分明就是表面上答应传李尧臣功法,实则却想让李尧臣与玉爷同练,以解玉爷的未来之危。完全可以说,罗鹤龄对玉爷的这份情谊,不是师徒却胜似师徒了。
因此李尧臣也不由由衷地感叹一声,说玉爷入了罗鹤龄的法眼却不能成为其入室弟子,对二人来说都是一种遗憾。否则名师高徒,必是一段武林佳话。
看着这封信,玉爷心下感动至极。他全没想到罗鹤龄竟会对自己如此眷顾,顿时大起依依之情。只是他不善言表,空自张大了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这样,接下来的日子里,玉爷除了和李尧臣一起练习“虎豹雷音”之外,就是全心全意待在武馆里指点徒弟们练功。他本以为一系列全无意义的意气之争到此已经彻底结束了,可以安安静静经营自己的跤馆了,却不想他还是小觑了人性里的丑恶。
尹隼和童山河都是属于那种心中恶气出不来就憋得慌主儿。他们俩好不容易托各路人情促使罗鹤龄出头却仍没能达到目的,反而让惟靳摔跤武术馆日渐红火,玉爷也在武行威名远扬,这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吗?又怎么接受得了?自然是气得要死,恨得要命。
所以他们这件事过后,他们没事就琢磨,怎么得想办法找个有缝的鸡蛋下下蛆。通过这有缝的鸡蛋,得再叮玉爷一口。不过由于罗鹤龄留过话,再加之他们也知道不是玉爷的对手,他们也只能躲在阴沟里,像臭蚊子一样地用阴招算计人。
蚊子又是个什么样儿呢?那自然谁都知道,这东西白天不敢见太阳,只有到天快擦黑时,它才能从臭水沟里飞出来,看准机会偷偷地狠狠地叮人一口,回头就跑。轻者起包,重者会脓。于是乎,逐渐的跤馆就不太平起来了,开始频频出事。
比如说,在某天晚上三更天的时候,居然有飞贼摸进了跤馆,而且最奇怪的是,这个贼什么值钱的也不拿,只是去摘跤馆的匾额,幸亏玉爷感应灵敏,听到了声响,及时从睡梦中醒来,这个贼才未能顺利地把匾额“顺”出院墙。否则,这跤馆的脸那可是真要丢大了。不过,终究没能把贼留下,还是让人跑了。
这件事之后,没多久,跤馆的饮水和食物又出了问题,让跤馆的徒弟们都闹起了肚子。这人一旦跑肚拉稀,还怎么练功啊?自然是洋相百出。结果这桩是没人能站了,牛皮带也没人拉了,相反的倒是二百个徒弟你前我后一路小跑都奔向了茅房,好像小鱼穿梭一样,在茅房里挤成一团。跑慢了的,等不及的,甚至拉了一裤子,甭提多么臭啦。
而且这还没完,也不知何人竟把这件事通知了卫生署,造谣说跤馆发了霍乱,结果引来了一堆穿白大褂带着大口罩的人,在警察的协助下来撒药封门。周边的邻居们也是避之不及怨声载道。到了,二百人被困在这里好几天,最终才查明是有人在水缸里和饭菜里下了巴豆。
这件事之后,玉爷要在不明白自己被人盯着算计呢,也就算傻透了。不用说,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尹隼和童山河。他万万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还在挖空心思地坑人、害人,想方设法要把他的跤馆搅黄,也真是太难为他们了。不过明白归明白,但他毕竟没有真凭实据,而且对于这些地痞无赖似的阴谋诡计也终归难防,即便是他派人守夜,派人专守厨房,可架不住人家又变了路子。
很快,跤馆就又发生了一系列新的情况,而这次可真的让玉爷忍无可忍了。因为这些暗中冒坏的人,竟然把下黑手的对象瞄准了玉爷的徒弟们。
由于跤馆不能为所有徒弟提供住宿,早上的功课又必不可少,有些学跤的徒弟们每日天不亮就得从家中出发,赶去跤馆练晨功。可就在他们来跤馆练功的路上,竟频繁地出现了多起打黑砖、被蒙面人拦堵的情况。在通常情况下,遭劫的徒弟们不仅要挨顿伤筋动骨的暴打,甚至还会被打人的恶徒强行扒光全身上下的衣裳。
当连续几天都有人被打伤被抢之后,这些徒弟们的父母自然不干了。许多人都开始把孩子留在家里,不让他们再来跤馆了。而玉爷出的医药费和赔的衣服钱,也不是个小数目,一时间,就连跤馆的经济也重新陷入了困局。
可事情到了这里还远远未曾结束,当玉爷把精力转向如何为徒弟们“保驾护航”之后,这些恶徒消失不见了。但很快在城南的各处闹市之中,却又出现了“吃霸王餐”、“强买强卖”、“调戏妇女”等数起恶性事件。
而在这些事件中,故意闹事的人无一例外都穿着印有“惟靳”字样的褡裢,倘若被欺压的百姓稍有不满,还要遭致毒打,甚至这些人在行恶之后,往往还要留言自称是跤馆的徒弟。
一时间,跤馆的名声迅速被搞臭了,不仅不明真相的百姓误以为玉爷是个仗势欺人,靠武行凶之人。就连警察也被招惹了来,要寻玉爷的责任。幸好这里是警察五署的管区,靠李尧臣出面替玉爷分说,告知警方那些印有跤馆名字的褡裢是挨打的徒弟们被抢走的,才暂时使玉爷摆脱了要接受审讯的厄难。
不过警察五署也留话了,说再这样下去不行,如若再发生与跤馆相关的恶性案件,最终还是要玉爷来负责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该怎么办自不用说。玉爷最应该做的,一是出笔钱请警方干预相助,二是登门去给尹隼和童山河以警告,再视情况看是否能达成协议。
可玉爷光知道练摔跤了,社会上的各种门道也不懂,却偏偏选择了最错误的做法——他把自己、几个子侄连同图里坤、雷胜这两个徒弟,一起都发上了大街,去寻那些恶徒的踪迹。想靠自己的力量惩戒恶人。结果连着几天,不仅连个人毛都没找着,就连等着拿钱办事的那些警察都给得罪了。
李尧臣也没想到玉爷又犯了不通庶务的毛病,得知后连连摇头,忙去找玉爷分说其中要隘,然后一起又凑了钱去了警察五署。可这时哪怕他们肯出钱疏通,人家警方也因为失了面子不肯再行干涉了。两杯清茶,几句推搪的客气话就把他们送出了门。
之后的事情演变自不必说,官方势力一撒开手,那些恶徒更加肆无忌惮地败坏跤馆的名声,不久之后甚至还把骚扰对象又放在了跤馆周边的邻居头上。结果“窗户被砸”、“房瓦被揭”、“烟囱被堵”、“孩子挨打”的事件在附近几条胡同频发。
这下更是一石激起了千层浪,由于这些事又是恶徒们冒着跤馆的名义干的,结果玉爷和他的跤馆彻底成为了这附近居民的眼中钉、肉中刺。虽然有些明白人心知肚明并非玉爷之过,可他们也知道,只要玉爷的跤馆在这里,这些事件就会层出不穷,于是就连这些人也巴望着玉爷快快搬走。
玉爷为难了,玉爷坐蜡了,玉爷没辙了,玉爷真的累了。
说真的,玉爷不愿意搬走,也不愿意就此结束亲手开办的跤馆。可他更怕看到周围紧邻们那些如冰似刀的眼神,更怕听到那些指桑骂槐的牢骚抱怨,更怕他的名字每日在街头百姓口中被咒骂。
他是个要脸儿的人,而京城人讲究的最大体面就在于“不给旁人添麻烦”上,所以他别无选择。
1924年春节前夕,开业还不到两年的“惟靳摔跤武术馆”在萧瑟的冷风中,最后一次关闭了大门。
这间凝聚了玉爷半生心血,寄托了玉爷平生最大理想,也是玉爷通过战胜了无数强敌才保存下来的跤馆,最终还是败于两位“武术大家”所雇佣的那些地痞无赖之手,毁在了那些嘎杂子琉璃球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