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晚上,“滚子”就没睡好。
因为他的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一样,反复过得都是“伸手来”偷“首都饭庄”收款处的一幕。几乎是辗转反侧地推敲了一宿。
他觉得师叔虽然是临时起意,却真跟老谋深算过一样,整个行窃过程里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
而且整个过程里,一星半点地犹豫和惊慌也没有,就跟在自己家里拿钱似的那么自然,那么便宜。
最关键是“斗转星移”那一手,生生在他们三个行里人的关注下,就能悄无声息,不动声色地把好几摞钱都转移到了他们的身上,简直就像变魔术一样。
这是什么水平?这是什么素质?
至少在他看来,他所知道的那些溜门撬锁的高手就全都不在了。
他也绝对相信,哪怕是好几个警察面对面,也捏不住他师叔的痛脚!
可这仅仅还是“伸手来”的初露峥嵘。
让“滚子”更没想到的是,他的这位师叔,后面几天干出来的事儿,才更让人震撼无比。让他把崇拜镌刻到了骨子里。
第一是“伸手来”首先当仁不让承担起了几个人的生计。
从第二天起,不但给他们每个人买了新衣裳,把他们打扮得焕然一新,还亲自带着他们上街“打食儿”。
至于他选择下手的地界也很特别,只去故宫、北海、颐和园和全京城最有名高级饭馆。
为什么会如此?
因为“伸手来”声称,他是个很有原则的贼,讲究“三偷三不偷”。
不偷穷不偷病,不偷孤身在外,只偷洋只偷富,只偷达官显贵。
像他们去在故宫、北海和颐和园,是为了偷腰包鼓鼓、金发碧眼的洋人。他们在高级饭馆,则为了偷衣冠楚楚、大吃大喝的官员。
“伸手来”甚至都不用他们仨人亲自下手。
用他的话讲,这些个地方警察比别处多。目标又非比寻常。他们几个的手段不到,再有点心理压力,出手容易“炸”,还是他亲自上阵最稳妥、最保险。
所以给他们安排的唯一任务就是帮着望风“扫雷”和寻找目标。
要说,“伸手来”最后的几句话确实有点伤人,可这个主意,这一番安排也真让人不能不打心里服气。
因为首先,他能想到在这样的地方行窃,对这样的目标下手。在当代绝对属于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创新之举。
这是走在了时代的前面,才发现了一片肥的流油,还从没人染指的新天地。
是啊,由于“运动”时代的终结,故宫老外变多了,饭馆的官员也变多了。
这两个地方可不是其他任何一个“把子”的势力范围,这些人的警惕性也低。哪儿还有比这儿更好的“发财”地界呀!
其次,那“三偷三不偷”的原则也透着骨子豪迈的大气。
有了这些准则,这个千夫所指,人人喊打的“贱业”,也就具有了一股子“盗亦有道”的侠味儿。
没错,偷老百姓算什么本事?偷这两种人才是够解恨的。
洋鬼子一点不冤枉。
从清末到如今,哪一个外国人对咱们看得起过?哪一个对咱们不是鼻子朝天,作威作福的?
要说,金发碧眼的毕竟没虐杀过咱们,姑且还可以原谅一二。可那祸害了咱们八年的“狗日的”,活剐了都应该的“小鬼子”,怎么摇身一变,也成友好邻邦了?
当官儿的当然更可气。
他们绝对是吃喝不拉空,好事儿不让人。
还别说“运动”中他们遭罪的事儿,大家都遭罪。可他们现在毕竟是熬出头了,如今可过得挺美,好多老百姓就是“解放了”,也得照样过着穷困日子。
而那些大多数没倒霉的的呢,连他们带他们的子女全都长期享受着特权,当兵、留城、好工作,似乎就是全为他们准备的。把天下的好事都占尽了。
相反的,像他们这样老百姓家的孩子,但凡有一条活路,能找着一份糊口的工作,也不至于把脚踩进这一行啊?
偷!就偷!不偷他们偷谁的?偷他们,那叫替天行道,叫劫富济贫!
而除了以上这些,最后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那就是“伸手来”一身本事已超凡脱俗,他们几个就是绑一块儿也没他一个人上阵管用,弄不好还反倒帮倒忙。
比如在故宫,“伸手来”跟着七个“小鬼子”后面进了一趟“太和殿”,再溜达出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七个钱包,一个也没放过。
再比如说,在“丰泽园”饭庄的贵宾包间里,“伸手来”假冒熟人进去敬了一圈酒,握握手,拍拍肩,就把里面五个林业局干部身上的钱都席卷一空。
这样的手段,谁能做的到?
就是不提手艺,专说眼力和气度吧。
人家每次可都是盯准了才下手的,讲究一天顶多就做“一手活儿”。只干一趟,恨不得就够几个人吃一个月的。
这又有谁能比得了?
所以说,跟着“伸手来”的这几天,不但彻底结束了过去点灯熬油靠蹬“夜班车”,活受罪的惨日子。
也让“滚子”感受到了一种自身层次眼界提高。产生了一种想像师叔这样,“天下任我行,随意取财货”的热切渴望。
至于第二件事儿呢,是“伸手来”替他们几个人报了仇,大大地出了口恶气。
怎么呢?这事儿就得提一提“滚子”和“大眼儿灯”、“二头”落到如今窘迫处境的由来了。
前面说过,去年洪衍武刚回京的时候,“二头”因为惦记上了“把子”的位子,想借着尤三和洪衍武起冲突的事儿来浑水摸鱼,算计“弓子”一把。
他就一边挑唆“弓子”的亲信“邪唬”对洪衍武报复。另一面又跑去跟洪衍武卖好,
当着洪衍武的面,不但给了“孝敬钱”表示愿意臣服,还提供了不少“弓子”那边的消息,就是盼着洪衍武能把“弓子”干趴下,扶他上位。
可偏偏洪衍武只想要快钱去救父亲的病,也不想再涉足“吃佛供”的烂行当。
他虽然后来利用“二头”给“弓子”挖了个坑,却没下杀手,只是想借大胜加以威慑,让“弓子”“大吐血”,与之签订停战协议。
这就等于吃人不吐骨头,不动声色地把“二头”给耍了。不但让“二头”白欢喜一场,还暴露了内奸的身份。
于是走投无路下,“二头”才会为自保,靠献出“倒火车票”赚钱的办法,带着手下兄弟们转而投靠天桥“小地主”寻求庇护。
当然了,他这一举动也是一箭双雕,在后背捅了洪衍武一刀。
正是因为有了“永定门火车站”的售票处这块利益,“小地主”才会主动找上门和“八叉”打连手,派出“暗簧”对洪衍武和陈力泉下了杀招。
可偏偏洪衍武他居然是个天不管地不收的人物。不但福大造化大,抗过了这一劫,后来还靠着强横手段反过来追杀“八叉”和“小地主”,最终以一根“雷管”平天下,既功成身退,也成了南北城威名赫赫的人物。
这么一来,“小地主”吃了大亏,就必然要迁怒“二头”他们的头上,对他们这些外来户也就更谈不上什么信任了。
所以后来,“二头”几个在“小地主”手底下过得日子也不怎么地。完全是被当作搂钱的耙子,不惜力地在加以利用。
再加上“小地主”任人唯亲,又给他们派了个昏聩“监军”,四处掣肘。他们哪怕连轴转,上缴的钱数也只是越来越少。
最后,他们被“小地主”误会“黑钱“,落了一顿“拐青”不说,还再次遭到驱逐。从此也就彻底沦为了“野盘儿”了。
别看恢复了自由身,可在玩主圈儿,这种处境最是凄凉不过。
因为行有行规,国有国法。地下规则,更是森严。
吃哪行,走哪路,人人有自己固定的地界,一个师傅造就一代徒弟,一个小老大带着一伙弟兄,所有生财的地方都有“把子”占着,所有的“佛爷”想上街面吃饭,都只能从自己的“地界”下手。
要妄动别人地面上的一根草那也是滔天大祸,即使是看见别人的地界有白给的金银财宝,也不许下手去收。
像他们这样的,等于就是没有半点根基的丧家犬了。要还想“抓分”,就只能趁人不备,偷两嘴了。
可这是算抢食,没人发现算占着便宜。可要是让人知道了,那就是“三刀六洞”的下场。一个脑袋磕头在地上,还要请客赔礼,否则弄不好最终就是断手、断脚,小命儿难保。
另外更别忘了,打游飞也只能是生手才能操持的。他们可都曾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一出门,哪条线上都有几个熟人。先天就吃了大亏,又哪能偷着嘴吃呢?
于是时间一长,“门板”和“扎枪”这俩小兄弟就都退出了。他们和身为孤儿,被“大眼灯”养活大的“滚子”不同,都是有家有爹妈的主儿,当初干这个本就是为了能吃口肉,现在不但冒风险还得吃苦。那图个什么呢?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久贫家中无贤妻”,做江湖兄弟也是一样。至理名言,形势所迫,也就各自退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