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内战爆发。
尽管蒋管区因为大量印刷法币导致物价飞腾。随后当局又开始强迫民间上缴黄金银元,兑换“金圆券”。甚至1948年8月19日,国民政府还发布了“财政经济紧急令”,开始对工商业巨头下手。
可洪禄承在商业领域具有非凡的头脑和敏感性,他自打发现通货膨胀的苗头,早就开始着手应对。从暂缓销售货物到停止销售货物,同时还把手里的大量法币兑换成金条银元。
随后,在蒋经国做“打老虎”的示范,强行收缴商人手中的银元、黄金时。他更认识到国内的经济已崩溃在即,又抓住了法令中没有没收外币这一条的漏洞,开始通过黑市,把能兑换的资产统统兑换成了美金、港币,并分批存入花旗和汇丰银行。
结果就是通过这种钻空子的办法和超人一等的眼界与头脑,他成功的让洪、寿两家,躲开了由银行滥发纸钞导致通货膨胀所造成的损失。避免了像其他商家那样,遭受经济重创而破产的命运。
再之后随着战局逐渐演变,洪禄承那已在重庆就任高官的大哥洪福承,开始不断派人给他送来密报,使他愈加确定蒋家王朝取胜毫无希望。由此便不得不开始着手重新规划洪家的未来。
说真的,虽然他一点也看不上三民党。可洪家本身的属性,就注定了他无法相信站在一切富人对立面的红党,会如何善待洪家。于是经过深思熟虑,他便和寿家商议,提议两家人一起举家迁往香港。
对洪禄承的担忧,寿敬方不认为是错,他们两家,光外币存款加在一起有两三百万,这足以保证他们在陌生的环境安身立命。只是他做出的选择却是仍想留下。
其原因不但是为故土难离,也有他本身职业的原因。他认为自己干的是中医,去海外也就变成了废物。那里没有中药,也没有人认中医,这就注定了他的天地只能在这片生他养他的地方。
因此最后两家人商定的结果是,洪家独自离去,由寿家在京城留守。这样两头都能有个兼顾,日后完全可以看情形再定。
况且洪家的汽车和货物好卖,房屋店铺却一时不好脱手。再加上王蕴琳此时正身染疾病卧床休养,一时也行不得远路。这两件事都可以靠寿敬方先照应周全着。
就这样,洪禄承给家里预留下购买机票的美金,自己就先坐上了洪福承调来的军机,负责运送已经收拾好的古董玉器,字画文玩,还有后期兑出的一箱子金条,去香港与大哥会合。
本来按照原定计划,等1949年元旦过后,洪禄承在香港安顿好了一切,就让病愈的王蕴琳携儿子洪衍争来港相聚。
却不料洪禄承人才到香港不久。电台里却就突然传出京津战役已起的消息。这一下两边就立马着了急。
寿敬方赶紧想办法,安排身体虚弱的王蕴琳带着洪衍争去南苑上飞机。
可运气却实在不佳,本来他们人都已经到了机场,偏偏临上飞机的时候,机场被红党军队攻占下来了。
这就使得赴港之行功败垂成。寿敬方随后只能把王蕴琳母子送回北平。
随后京津两地彻底被围成了铁桶。他们与外界就中断了联系。
香港那边,洪禄承自然心急火燎,开始通过多方途径打探北平的消息。好在邮路尚通,在除夕之夜,王蕴琳给他报平安的家书终于寄到。这才给让他心里稍安。
再之后,洪禄承就开始多方设法,筹划把妻儿接到香港,可惜皆不可行。长时间的煎熬,加上忧愁焦虑,两边感受到的希望都是越来越渺茫。
1949年的端午节后,王蕴琳给洪禄承寄出了最后一封家书。
在这封带着泪写下的信里,她告诉洪禄承,既然命该如此,就别再等她们母子了。她如今只盼洪禄承在港妥善安排他自己以后的生活,莫要在惦念她们。而她靠着洪家那些尚未变卖的老铺,以后生活上大致无虞,她会在京独自把儿子抚养长大。
应该说,这时的王蕴琳彻底认为相聚无望了,已经完全认命了,也做好了独自面对一切未来困境准备。
她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洪禄承一见到这封信后,居然用出人意料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是一个合格的丈夫,称职的父亲。
他为了她,为了这个家。生出了独闯龙潭虎穴的勇气,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离港返京归家。
在香港那边,洪禄承先是和力阻他的大哥洪福承大吵了一架,坚决地表示妻儿难舍,绝不另娶。跟着就把万贯家财断然抛下,只身上路。
由于当时通往内陆的飞机航班全部停飞,洪禄承花了十根金条的高价,才雇到一艘渡轮回到了花城。
而到了花城后,由于船都已经都被政府军队强征走了,他只能再贿赂一个邮车司机改走陆路。
这一路上,市面混乱,道路难行。直到10月份,他才步步维艰熬到了柳州。
可在当地,他又遭遇到白崇禧的溃兵。好在有惊无险,他虽被洗劫一空,但人身安全没受侵害。
接着,在继续经历了马车、牛车、火车、徒步几番辗转之后,于11月中旬,他才终于平安回到了京城老宅。
而这个时候,一路历经坎坷的他,不但腿瘸了,带着的财物也全丢了,只有一身馊臭,形容落魄非常。
可尽管在别人看来洪禄承落魄得就像叫花子,当院门打开的时候,王蕴琳看到他,抑制不住的惊喜、感动和欣慰,都是发自心底的。
夫妻再见,简直恍若隔世。
尤其是听到随后追出来的儿子叫了一声“爸爸”,更是让洪禄承和王蕴琳双双泪洒衣襟。
再没有片刻迟疑,这对夫妻情难自抑地一起抱头痛哭起来。
他们要把近一年的分离,近一年的思念,近一年的忧愁都借着眼泪抒发出来。
此时,在他们的心里,除了劫难之后的重逢喜悦,厮守一生的幸福,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什么金银珠宝,功名利禄,那全是虚的!后面的日子即使再苦再难,那也是甜!
至此,寿敬方的话又讲完了。
但这次,洪衍武却更久地没有说话。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这些过去不为他所知往事,已酿成醇厚的酒,带着时光的色泽,味道醇厚至极。促使他想说的感触好多,反而不知道如何能够说清了。
最深刻的体会,他只是觉得对自己的家庭了解的实在太少了。
他的祖父,他的外祖母,他的父母,他的舅舅,还有他今天第一次听说,那个坐拥财富在远在香港的大爷。
这些上一辈的人,这些与他有血脉关系的人,似乎每个人身上都承载着既平凡,却又不凡的故事。
而在这些恍若隔世的人生里,又都折射着许多他未曾懂得,或未曾体验过的人生道理。
过去,他对自己的家庭只有亲、只有眷、只有愧。但现在知道了这些,却不能不对父母,对这些亲人有些肃然起敬了。让他自觉以往活得糊涂,活得马虎,活得浑浑噩噩。
而当他把这样一些往事放在脑中拼凑时候,便忍不住开始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究竟要过怎样的人生?
是的,暂时他还想不了那么透彻。但有一点他是确定的。
那就是要对得起这些父母亲人的真诚,对得起这些了不起的经历……
前面的路已经暗下去了,隐隐能看远处的亮光。那应该是城里的灯火。
洪衍武看到这一幕,突然感到身体获得了一种力量,获得了一种对生活的期盼,促使他加速蹬起车来,迎头赶了上去。
可不成想,与他的心情激荡极不合拍的,却是身后一声拖后腿的声音。
“老三,你干嘛?悠着点儿!我可不想骨头散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