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6月12日,清晨八点。
在京城东城区东单北大街附近的“栖凤楼胡同”,有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儿。
虽然从外面看着不起眼,院落的格局也很小,只有三间北房和两间东厢房。但实打实的说,这座小院儿里面实在是非同寻常。
首先是庭院里,花树特别旺盛。
由于正在花期,除了墙角边两株化繁叶茂的“太平花”开得像瀑布一样,所有房檐下,窗户前都栽种着另一种藤蔓类的植物。
那艳丽妖娆带着金边的大喇叭花,同样像风铃一样垂得到处都是。当带着凉意的晨风拂来,小院儿清香四溢。
特别是两种花主色都是白色的,给人的感觉就是高贵华丽,还有点儿超脱世俗、神秘浪漫。
室内也是一样,处处透着不一般。
北房的堂屋是一间小小的待客室。有成套的西洋古典式沙发,有苏绣的软靠垫,有菱形地砖铺成的地面,玲珑精致,轻松活泼。
这里按功能性分做了三个空间,一处摆着餐桌,用来吃饭。一处沙发茶几,是用来会客,另有一角摆放着酒柜和老式留声机,还有一张摇椅,无疑是主人日常消遣所在。
客厅里最惹眼的东西,是遍布各处的那些漂亮的摆件。铜制的台灯,珐琅烟缸,彩色玻璃的碟子和银制烛台等等。
特别是茶几上,还有一枝黄色的唐菖蒲,插在一个剔透的水晶花瓶里,瓶高身细,花繁色雅。仅这样一枝花,就使屋子里充满了柔润清丽之气。
总之,如果说当代大多数人对富足殷实的想象都是古香古色的话,那么这里恰恰相反,完全是一派洋里洋气的样子。
只不过一切都像是停留在了解放之前,是一种旧日时光残留的镜像呈现。
与客厅相通的东西两间小房都是寝室。
到了这里则彻底大变,与颜色丰富的客厅截然相反,全都是白墙壁,白家具,白窗帘。要不是床上的卧具带有颜色,简直圣洁得有些吓人。
而此时恰恰正有一个人影端坐在那张宽大的,象牙白色的梳妆台前,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略带腼腆地霎着眼睛。
那张原本就已经很漂亮的脸,竟因兴奋而更加生动,因生动而更加艳丽起来。就连眼睛都晶亮得发光。
她,就是“糖心儿”。
如果是“宝姨”在场,她一定会发现,“糖心儿”此时的神情实在有些异常。而且凭过来人的经验,她也多半儿能看得出,这个丫头大概快要恋爱了。
其实昨天晚上,“糖心儿”和洪衍武、陈力泉一起离开“老莫儿”之后,他们并没有直接回家。
因为洪衍武很快就有了个新主意,直接带着他们俩去了“京展”对面的国家天文馆的天文台,去继续他们的晚餐。
不能不说洪衍武的确有奇思妙想。
当年的国家天文馆虽然已经在1976年重新开放,但当时天文台还没有修建成现在封闭的样子。工作人员也不过二十人,晚上根本没人管。
而能在宽大的观星露台上,点燃在“老莫儿”门厅烛台上顺来的几只蜡烛,对着星辰,仰望月光,一边耳听鸣虫叫声,一边品尝美酒佳肴。是既凉快,又惬意,更有一种难言的独特情趣,着实令人心旷神怡。
同时也得说,洪衍武的肚子里确实有货。
五十年的人生经历把他的肚子简直变成了一个杂货铺儿,什么笑话、趣闻、典故、故事层出不穷,根本不愁气氛沉闷。所以几个人都很快乐,边吃边聊,兴趣盎然。
最关键的是,在喝到恰到好处的时候,洪衍武还兴致所至唱了几首邓丽君的歌曲。
虽然他嗓子不行,但好在脸皮厚,发挥超常,竟然没怎么跑调。基本算是把《甜蜜蜜》、《在水一方》、《又见炊烟》和《月亮代表我的心》唱得到位了。
结果这一手,对女孩子来说恰恰是最具吸引力的杀手锏,“糖心儿”听了非要跟洪衍武一句一句学唱不可。
就这样,他们一个教一个练,歌儿倒是学会了,还来了两次男女对唱。可茅台和红葡萄酒也全喝完了。
最后“糖心儿”唱得累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靠着洪衍武的肩膀睡着了。
等她清醒,这才发现已经早上快五点了。而且身上不但盖着洪衍武的衬衣,脑袋下的枕头还是洪衍武的腿。
借着些许微亮的晨光,她发现洪衍武居然是清醒的,就更觉得脸烧得很厉害。
而最最难堪的是,洪衍武发现她醒来后,竟然笑着对她说“你放心,没流口水……”
二十一岁的她,生平第一次受到一个男性如此悉心的照顾,却又意外地把自己隐私的一面暴露无遗。她的脸哪儿能不红呢?
急切下,她真是恨得牙痒痒,不由自主地狠掐了洪衍武一把。
“不许笑,不许笑我……”
哪知洪衍武一点不怕,却越发止不住地大笑起来。然后一把抱住了她……
当时的场面,直至现在想起来,“糖心儿”都觉得郁闷得无语。
丢人,太丢人了!
可为什么回想起来,心里会发甜呢?还有那么一点酸,一点涩,一点恐慌,一点紧张,一点期待……
难道这就是……
“糖心儿”终于羞涩地捂住了脸。
可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在她心目中的好男子,不应该是英俊潇洒,满腹文章,有志气,有英雄气概的么?就像电影里的冯喆那样。
那她又怎么会对一个玩世不恭,没有正形,一转眼珠一个损主意,成天嬉皮笑脸色迷迷的坏小子……
不,也不对。
“糖心儿”心里又忽然一动。
要说洪衍武完全如此,那也不是实情。
至少在救了她,送她回来的当天晚上,他就显得很有男子气,很宽宏,很仗义。而昨天晚上也是一样,他赢了赌注,居然没趁机对她动手动脚,似乎很值得信任。
另外,他也似乎看过不少书,知道很多的事儿。像哲学,历史,文学,艺术这些书本上的东西,到他嘴里都能变得有趣儿的多。
捞钱的法子也高明透顶,更对世情人心都有着别具一格的观点。似乎在他眼里就没有难办的事儿。
说到底,就是他活泼不羁的性格,其实也挺有意思的,特别是照顾起人来,更是周到备至,给她的生活带来许多从来未有过的乐趣。
这些她都没曾想到!难道这些还算不上是优秀吗?
而且……会不会他还隐蔽了更多的东西呢?这不过是他真实的本相才刚刚露头呢?
奇怪!这个人简直太奇怪了,让她根本无法塑造出一个完整的形象来。
难不成,有一天,我真的会对他……
不会!不光是他,谁也不能!
一个否定的声音响起,“糖心儿”倏然而惊,猛然抬起头来望向梳妆台上方悬挂的一张黑白照片。
那是一个洒脱任性,美艳如花的一个女人。神情淡定,相当自负和高傲。
似乎是在对她说,“傻丫头,都已经长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懂人的感情?”
是啊,怎么忘了呢?
“阿狗姐”不止一次跟她说过,男人用的是情,女人用的是心。再好的男人,对女人而言也是一种消耗.
没有一个男人的感情永远炙热,能保证将来不会冷淡下来。越优秀的男人越不可能和一个女人携手到白头。
聪明的女人,对男人永远都不能动真心,应该把只把情当作武器和工具。否则绝没有好结果!
难道师父的话还会错么?
在传统国人的概念里。爱情故事大致只有两种形式
一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再就是一见钟情,海誓山盟。对质量的衡量标准大致都是海枯石烂,此心不变。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情”之一字却往往不是沿着某种理想中的轨迹如期而至的。其形式和内涵,也没有那么绝对化。
而且往往由于搀杂着诸多的琐碎繁杂,而显得不入清流、难登大雅。
因为生活毕竟是真实的,往往比书中的诗情画意更真实。特别是在那个特殊年代,“爱情”这两个字似乎已被人们彻底忘记。
甚至许许多多的年轻人根本就不可能从“正常”的渠道,得知这两个字及其所含盖的理想和现实的意义。
他们没有衡量的标准,没有可借参照的模式,没有约束也没有浪漫,自发的感情犹如岩缝破裂,才流淌出的一道清冽、纯正而细弱的泉水,全然不知前途的凄风苦雨、坎坷颠簸、清浸浊染或是花繁锦秀,更不知将去向何方,又该去向何方。
特别像“糖心儿”这样一向把自己保护的严严实实,习惯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女孩子。对这种情感体验既有纯然无知,也有受到了自己最敬仰的人,某种偏激影响的缘故。
那么也就更使得她本能而茫然地渴求,而后又本能而茫然地演绎或排斥。
只要一个稍不留神,便会彻底陷入到迷乱的情感世界里。
这在她,实在是一种身处悬崖而不自知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