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长,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这种淘法,让泉子妈先不干了。
且不说每日价都跟着提心吊胆,关键还是她觉得洪衍武真要把她儿子带坏了。现在的陈力泉书也不看了,净偷拿家里的火柴,往外一跑就没影儿,甚至为了要钱看电影,还学会编瞎话了。所以为了儿子的未来,她必须得另打主意。
“他爹,不能再让泉子跟洪家老三在一块儿了,你得想办法把他们分开。”
就在某天晚上临睡前,泉子妈特意借着给陈德元打洗脚水的时候说出了这句话。她的表情严肃,一看就知道是认真的。
陈德元虽然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却很是为难,犹豫着给说情。“可是泉子跟他很好,我看还是……”
“不能由着孩子!”泉子妈的态度斩钉截铁。
陈德元登时耷拉脸了,他觉得老婆有点不懂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陈家受过洪家的恩……”
“一码归一码,报恩是应该的,可你不能把泉子搭进去,难道他不是你亲儿子吗?”
泉子妈接话很快,为了儿子,她可是第一次跟丈夫这么急赤白脸地说话。
但陈德元却也把她的话当成了胡搅蛮缠,一下发了火。
“你个老娘们懂个屁!什么搭不搭的,扯的上吗?做人要讲忠义,既然那俩孩子是朋友,那他们就是要交一辈子的!你非得把他们拆开算怎么回事?你又让洪家怎么想咱们?”
要按陈德元想的,老婆一旦要见他瞪了眼,也就不敢再唠叨什么了。女人不就是这样?不能太给好颜色了。
可偏偏这次却与他想的完全相反,泉子妈竟然破天荒地没退步,还在不依不饶坚持己见,态度强硬得简直就像块石头。
“管不了那么多了,咱已经对得起他们老洪家了。反正这次说什么也得听我的,明儿你就去学校,要么把洪家老三弄走,要么给儿子换班!”
“给你脸了,真没完没了啦!”陈德元一拍桌子,登时勃然大怒。
他在单位本就是领导,哪能容自己的老婆在家里“抢班夺权”。因此,他已经起了要彻底“镇压起义”的心,甚至不惜要诉诸武力了。
可哪知简直撞邪了,泉子妈虽然眼泪打转,却依然没表现出一丝屈服的意思。
“你个糊涂蛋,早晚会把孩子给害了!这事要不听我的,我,我就不跟你过了……”
陈德元根本没法想象,老婆竟会说出这么决绝的话来,整个人都呆住了……
其实,这也怨不得泉子妈。别看她只是个彻彻底底的家庭妇女,纯纯粹粹的文盲。也并不懂得什么“三娘教子”、“孟母三迁”之类的典故。可凭一个做母亲的心,她也知道儿子必须学好而不能去学坏,如果有人拐带的儿子非往歪路上走,那她哪怕拼了性命也是不依的。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会为这件事做出如此激烈的反抗。当妈的都这样,只要为了孩子,再软弱的人也能变得坚强起来。
而陈德元也不是个混蛋,他虽然是个粗人,因为时代局限也有些大男子主义,但他却从来没无缘无故打过老婆。他自然完全明白泉子妈是舔犊情深,以至于根本就下不去手。
可他有心想解释吧,却也无处着手。因为他认为女人家根本不懂男人的事儿,她们只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糖”,只懂得“晴日洗衣,阴天唠嗑”。跟她们讲“义气”讲“五常”讲做人的根本,她们根本不能理解,无异于对牛弹琴。
就这样,陈德元两口子第一次为孩子闹起了别扭,生起了闷气。
当天晚上,泉子妈不仅没给陈德元倒洗脚水,一宿没搭理他,甚至第二天连早饭都没做,中午饭也没给他带,并且还向他表示,若不依她的意思行事,就要彻底给陈德元断伙,让他自己洗衣做饭。
可陈德元又能说什么呢?他知道妻子心里委屈,也能体谅老婆的辛苦。一想,让泉子妈歇歇也没什么不好。有什么话,还是晚上得空慢慢开解的好。于是,他二话不说,便空着肚子带着个空饭盒去上班了。
按理说,陈德元的确是够对得起洪衍武的了。他宁肯和泉子妈打“内战”,宁可自己中午喝热水就冷馒头,也没答应把他和陈力泉分开。无论从那个角度说,如果洪衍武是个懂点人事的孩子,要能稍微在行为上克制一些,也不枉他背地里的这番付出了。
可偏偏有句老话叫做“偏疼不上色,越惯越出溜儿”,这一天竟是这俩混小子最淘气的一天,当天下午他们就给陈德元还以颜色。不仅把他给气得不善,也让他大失颜面。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陈德元下了班之后回到家里,见泉子妈正动手剥豌豆准备做饭,就知道她气已经消了不少。于是,便也搬了个板凳打算帮忙一起剥,顺便也替俩孩子说点好话。可就这时候,现任的学校工宣队长赵丰年竟然到家里来了。
陈德元赶紧把赵丰年迎进屋来,紧着张罗让泉子妈多炒俩菜,还打算留他在家吃饭,好好喝上两杯。
可没想到赵丰年今天来却不是为了什么好事。他看看屋外面没什么人,便赶紧皱着眉头告诉陈德元,说今天洪衍武和陈力泉都逃学了,下午就压根没去学校。
没想到泉子妈还是在外面听见了,当即就是一声冷哼。
这自然也让陈德元大感尴尬,他觉得俩孩子太不争气,丢了自己的脸。便咬牙切齿说等俩混小子回来就打折他们的腿。
赵丰年很快看出夫妻俩的情形有些不对,只说了句“孩子回来千万别打,小孩子都淘,我那混小子也逃学。”便急匆匆告辞了,任陈德元极力挽留也不肯在这儿吃饭。
而就正在陈德元往院儿外面送赵丰年这时候,偏又遇见个带眼镜的女同志,正拿着一个书包在西院里四处打听,询问半步桥小学的陈力泉是不是住这儿。
陈德元仔细一看,认得是儿子的书包,便说自己就陈力泉的爸爸,问女同志有什么事。可他没想到的是,当着球子妈,水澜妈等几个老娘们,这位女同志说出的一番话竟然让他再一次大大丢了脸面。
敢情这位女同志是西单十字路口西北角的首都钟表店(即亨德利钟表店,运动时期改名为“首都”)的店员。她说今儿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她就看见有俩孩子在门口转悠,因为头一阵子她看见这俩坏小子把不远处刻字商店的门给锁上了,所以就知道他们没打算干好事,于是便偷偷从后面出店在外面瞅着。
果然,不一会,俩孩子趁没人注意,便一个摞一个去偷按店门口的电铃,被她正给逮了个现行。她本来还想把俩孩子带进店里训一通,再让他们承认错误写份检查。可没料到,俩孩子竟然趁她不注意偷着逃跑。她追也没追上,只从一个孩子身上薅下了这个书包。碰巧又因为书包里有一封待发的信,写着陈家的地址,她便按照地址把书包送回来了。
陈德元听完登时大窘,那信是他给老家亲戚写的,今一早就嘱咐儿子上学路上扔邮筒去。不想这小子把正事忘了,倒去干这些丢人现眼的事。
因此,就在邻居们议论纷纷,捂嘴嘲笑中,陈德元臊得脸都快成紫的了。他一时也不知是该道歉好,还是该道谢好。尴尬之余,便语言错乱地表达了一番心情,赶紧把书包接了过去。好在那店员脾气挺好,也没过分计较,只说让他对孩子加强教育,便扭头走了。
要说陈德元的心里现在可是窝火透了,可就这也还没完呢。正当女同志走后没多久,他尴尬地应付那些喜欢闲言碎语邻居们的时候,竟又从西院门口传来了一阵吵闹喧嚣的声音。而且不大一会儿,就见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小伙子,一手一个拎着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脖领子走了进来。俩孩子都是丧眉耷眼,一脸的晦气。
一看见这副场面,陈德元的脑仁都情不自禁地在跳,就知道肯定又没好事!
别说,他的预感十分准确。在他询问下,小伙子自报家门,说自己是新胜利小吃店(即南来顺,“运动”时期改名为“新胜利”)的伙计。本来他们是按上级要求上街头摆摊,服务大众。不想今儿下午,他们在六部口却偏偏碰到这俩孩子顾头不顾腚地在街头狂奔乱跑。一下被碰翻了凉粉车子,结果当时醋蒜芝麻酱洒了一地,弄得半条长安街都香气扑鼻。他们经理带头抓着了俩孩子,问清住址后便要他给送回来,顺带向孩子家长要求赔钱,连凉粉带碗筷,损失一共是十二块八。
听完这番话,陈德元还没说话,洪衍武就先扯着脖子连喊“不服”,他强调那辆车是独轮的,谁碰上都得翻车。
而陈力泉则偷摸想溜向家里溜,蹭着墙想往里钻,结果没蹭几步就被小吃店伙计给发现了,让人家一把又薅了回来。
这可真是一而再,再而三啊!这俩臭小子,竟在今天干了这么些坏事,这等于是公然抽他的耳光呀!
就在一众老娘们叽哩哇啦的闲言碎语和阵阵大笑中。陈德元只觉得又气又臊,额头上青筋直跳。别的就甭说了,赶紧赔钱赎人吧。之后等小伙子一走,他便迫不及待地对俩孩子瞪起了眼,逼问他们今儿上六部口是干嘛去啦。
陈力泉吓得脖子直缩缩,洪衍武不答话反而借机想跑。陈德元也不废话了,同样上手一把一个,照旧薅着脖领子都给揪回屋去了。
泉子妈这会儿正在家门口生火蒸饭,她见陈德元出去老半天,竟带着俩孩子回来了,自然满腹疑问。可她还没开口,便见陈德元铁着脸,又从腰间抽出了皮带,然后狠狠甩空挥舞了一下,冲着俩孩子就是喝骂一声。
“不说实话,今儿谁也救不了你们!”
泉子妈立刻楞了,而这一下也把正要嚎啕向妈求救的陈力泉给堵了回去。
洪衍武属于会察言观色的滑头,见状可是老实了许多,他便坦白说撞上凉粉车纯属是偶然,那全是因为有人追他们……可人家为什么又追他们呢?那是因为他们去按首都钟表店的电铃了……没错,“首都”在西单。其实他们今儿下午还旷课了,起头儿是打算上动物园看猴去,但后来觉得太远,才去了西单……哪儿来的钱,是把陈家的铜汤婆子给卖了……卖了两块五……钱都没了,怎么花的,坐车……喝汽水、买冰棍……还看了场电影,照了张合影,最后剩下的都让那个伙计搜走了……
其实,洪衍武本还想着如何避重就轻藏起一些“罪状”来,却不料陈德元早知道了大部分的情况。结果在他气势汹汹的逼问下,一点一点往回倒,最终还是不得已全给秃噜出来了。
陈德元可是越听越来气。喝!敢情这里面还有他不知道的事呢,这俩臭小子竟学会“盗卖家私”了。他觉得老婆还真没说错,就属这个“老家贼”主意大,数这小子让人费心淘神。儿子全是让他拐带坏了。
所以等刚一听完,陈德元也就彻底搂不住火了,一把按住了洪衍武就要褪他裤子。
洪衍武上次已经领教过一次了,知道陈德元的皮带与父亲的“竹笋炒肉”相比,那滋味不可同日而语。况且他也比起幼年时智商要高多了,如今已经不怎么在乎面皮,倒是更看重告饶能少受许多罪。于是,他马上开始鬼哭狼嚎,将声势造得很大。
这叫声的凄厉不觉打动了泉子妈,让她也不由大惊失色地劝解陈德元。“他爹,那毕竟是人家的孩子,你拣那肉厚的地方打……”
却没想到陈德元扭头冲她就是一瞪眼,“你看清楚了,我还没碰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