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和陈力泉骑走了“明王爷”的两辆自行车,用来送“糖心儿”回“宝姨”家。
时间已近十点。这一路上车少人稀,他们也很少交谈。
洪衍武和陈力泉,都默默地瞪着车凝视前方的马路,“糖心儿”坐在洪衍武的车后座上,也向后方的天际眺望。
这不是他们之间太拘束,而是这一晚经历的太多,太惊心动魄。
他们都需要一段时间,来沉淀、品味发生的一切,甚至进而去思考各自的未来与命运。
直至洪衍武按“糖心儿”的指引,把她一直送到前门西南杨“梅竹斜街”一个大杂院门口前,在一盏黯淡的路灯下面,他们两个之间才进行了一次阔别已久的私下谈话。
“你们进去坐坐吗?”
“不了,‘宝姨’还在等你。这么晚了,你们两个女人,不方便……”
“你怎么变成正人君子了?真有点儿刮目相看……”
“嗨,过去的事儿就甭提了。那时候,我还以为你……算了,咱换个频道。”
“你是好人。欠你一份儿。”
“好人?评价太高。我算什么好人?说实话,今天的事儿,我在其中不足挂齿。你应该感谢‘宝姨’和‘刺儿梅’,他们才是真正关心你的人,一个把你当成亲女儿,另一个是你的真姐们儿。你能获救,都是因为她们……”
“糖心儿”真的有点儿惊奇了,眼前的洪衍武和认识中的完全不同。这种话根本不像他能说出来的。
“我会感谢她们,可也得谢谢你。其实我看得出来,今天救我的人,都是你找来的,他们并不在乎我的安危。有人是为了扬名立威,有的是纯属为了钱。你看,我的东西是你帮我要回来的。被抢走的两千块钱,我刚才拿出来当‘出气费’,他们都要了,你却没拿。而且我听他们说,还是你替我干妈把酬金压到了五千块。本来,我还以为你是……”
“我?别胡思乱想。毕竟‘宝姨’刚帮过我的忙,何况之前我也冒犯过你,多少有些亏心。不会要你献身的。”
“你想,我也不答应。可……可你为什么?”
“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我看不了‘宝姨’的眼泪,也许‘刺儿梅’的仗义让我受了感动,也许是我看不惯一棵上好的白菜让两头臭猪给拱了。说句冠冕堂皇的话,帮助弱者,这总没错吧?从‘玩主’的老规矩讲,这才叫真玩儿。换上谁,只要没丧良心,都应该尽一把力。何况说到底,我也没做什么,能请动这帮神仙,花的都是你自己的钱……”
“话不是这么说的。这个圈子里的人和事儿我见多了。现在没什么讲老规矩的人了。有贪财的,有好色的,有争凶斗狠的,有把别人不当人的,有表面装好人,背后下刀子的,就是没有不落井下石,还见危扶难,主动帮一把的人。你……“”
话说到这儿,陈力泉也不知是不耐烦,还是觉着在一边儿看着别扭。突然吱了一声儿,说“你们聊,我那边抽根烟去”,就自顾自蹬着车奔胡同口去了。
洪衍武一见,以为他急着想走了,就赶紧简短结说,打算劝上几句好走人。
“你说的是普遍情况。但仗义的也有,我这哥儿们就是好人。可能你是女人的缘故吧,女人‘局气’的肯定比男人更少。不过我挺欣赏你的。你不光有手段,还有志气。这个圈子里,一姑娘家靠着自己能活成这样太难了,我真是希望你有个好结果。劝你一句,及早退身吧,女人招狼,人漂亮,好些事儿就由不得自己了。虽然这次你血汗钱损失不小,可毕竟人没事儿。何况那几插子你也看见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你再有心计、再聪明,面对纯粹暴力也有没办法的时候。再混下去,出淤泥而不染不可能,早晚有遇见克星的一天……”
“糖心儿”低下头,绝对是往心里去了,可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确实替我着想,不为别的,冲这话就该谢你。可为了生存,人,都有无奈的一面,尤其是女人。其实谁不知道这艘船好上不好撑?可生活没给我选择的余地。再说了,要想彻底脱身,我能靠什么?不还是需要钱么?否则谈何容易……”
“其实我知道说不动你,你太有个性,样样儿出色,越是这样的人自己主意越大……”
洪衍武边听边摇了摇头,也是无奈。而随后,他又想起了一件事。
“以后的事儿不谈,我还得提醒你一句,最近可别去北边儿了。今儿你应该听见了,我们南边的已经踩过去了,很可能南北要有大战。一旦闹起来,且得乱上一阵呢。千万别把自己赔进去,躲远点儿……”
“糖心儿”不能不承情,再次由衷感谢。
“心领了,友情一定后补。只是我也很奇怪,你既然是个明白人,几次三番劝我,自己干嘛还非得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呢!而且他们好多事都听你的,我看这事儿就像是你谋划的。你不是都‘金盆洗手’了吗?怎么还……”
“大姑娘,情况真不一样。凭我自己,彻底远离过去的生活或许可能。但那就得看着家人朋友受穷、受气、束手无策。而且我欠别人的情,受人所托,还得管几十口子人吃饭呢。现在不得不游走在边缘,找点空子钻钻。不过轻重我拎得清,能称得上犯罪的事儿已经统统远离,大事儿别人去办,我只吃电影票,谁也抓不住我的把柄。而且我相信社会越来越好,人的路会越来越宽。真等到哥儿几个靠自己能活的时候,我自己的好日子也就来了……”
最后一句,让“糖心儿”不免好奇了。
“我倒挺想知道,你所谓的好日子是什么样呢?不会是吃香喝辣,闭门当个小财主吧?”
“洪衍武”楞了一下,虽然没必要,可不知为什么,居然实话实说了。
“我,不求大富大贵,但求亲友相聚。娶媳妇,生孩子,伺候爹妈,帮衬朋友。家人不受穷,过日子不受气,全家老少平安健康,人生足以。听着挺没出息吧?但这是我的真心话。老天爷要能保证这个,我愿意拿一切去换……”
“糖心儿”沉默了。大约过了得有几十秒,才悠悠叹了口气。
“你想的……挺好。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其实,我也想过正常的生活,有父母,有兄弟姐妹,和平常人一样上学、工作、交朋友。那多好呀!可我们这样的人,真能有这种命吗……”
“糖心儿”这一句话,一下触动了洪衍武多年未曾颤动的心弦。
他立刻没话了,不知怎么,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糖心儿”大约是一类人,都是那傻了X的,生在黑暗下,还想要做向阳花的人。
昏暗的路灯下,他不知自己楞了多久,但这个过程里,有一首歌始终盘旋在心底。
“……站在这里,只有一个问题。向阳花,如果你生长在黑暗,向阳花,你会不会再继续开花,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害怕……”
应该说,生活就是这么有意思。
几乎在洪衍武与“糖心儿”相对无言的同时,“八叉”和“小地主”却在窃窃私语。
谈论的话题,恰恰就是有关他们两个人。
“老八,难怪‘红孩儿’这小子跳着脚也要趟浑水啊,难怪‘刺儿梅’一直没让我见这‘干妹妹’,人真是漂亮啊,作梦都想不出的容貌,还他妈有钱。你说这小子命真是好啊,英雄救美,这不得以身相许啊。现在,他们俩是不是正……”
“‘地主儿’唉,你脑子就往这上面想了吧?我倒是真担心他们走到一块儿去。俩人可全是人精儿,个顶个的毒辣,一转眼珠就一个主意。这要真凑在一块儿去了,以后还有谁弄得了他们?你好好琢磨琢磨,不瘆人哪!我看,往后幺蛾子少不了……”
“甭扯淡,净瞎操心。人家就是不凑一起,你就弄的了啦?再说‘小雷子’不更生猛?劝你一句,别和年轻人较劲,江山那个什么……辈辈儿有人出!踏踏实实跟人后面喝口汤不挺好?你这孙子就是格局太小,生怕谁站你前头。要不怎么说呢,你个机灵鬼儿,透亮根儿。小精豆儿,不吃亏儿……”
“行行行啦,就会这么两句是不是?别老学马三立,你牛X,就给我来段儿《八扇屏》,那才叫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