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牌局的结果,出乎所有人预料。
当“糖心儿”把象牙麻将牌收进了一个上书“闲余雅叙”的红木盒子后,她竟然真的带着两千八百块钱,在大家眼皮子地下欣欣然离去了。
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人家做到位了。
细一想,也对,这么出众的大姑娘,能在北边叫得响,还没人能占着她,要没有点怪的,没点儿手腕儿,那还正常吗?
转眼之间,人去钱去,留下的只有空气里一缕若隐若现的淡香。
不用说,通过这件事,屋里的几个人,无论男女,肯定都对这个“糖心儿”产生一个极为深刻的印象,也难免会更想探究她雪藏的另一面。所以在沉默了一阵以后,他们的话题还是回到了她的身上。
“宝五”直截了当。
“这妞儿水是真水,可太他妈邪门了,有点稀的歪的!女人哪,犯起葛来,也真够可以的!”
“小媳妇儿”也大发感慨。
“人家那是深藏不露,她换牌的那一手太绝了!行,玩儿得好,真牛X!再加上那盘儿,那条儿,都没挑儿了,这姐们儿,我服!”
“小奶酪”听着却很反感,有点酸溜溜的。
“这年头可真怪了,贱的有的是,净是上赶着犯病的。人都走了,一半的钱也没了,你们俩这么夸给谁听啊?再说,她的话藏头露尾的,谁知真假!要我看,要真试巴试巴,没准儿她十八顿揍都挨上了!”
“宝五”一听,趁机坏笑讪脸。
“‘奶酪儿’啊,你们家‘小媳妇儿’归你管,可你怎么把我也饶上了?你这管得可有点宽啊,把我也当你爷们儿了……”
“小奶酪”大骂。“放你娘的狗臭屁!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宝五”嘻皮笑脸,照样往死了气人。“骂人不是好孩子……”
洪衍武看着实在不象话,赶紧叫停。
“嗨嗨嗨,有正经的没有?都打住!我可告诉你们,这‘糖心儿’肯定不简单,背后不定藏着什么呢。聪明的,以后都离远点儿,真要是沾上,弄不好得倒上八辈子霉。”
这话一说,没人再敢胡闹,连“宝五”都规矩起来。
可洪衍武的话还没完,顿了一顿,他继续说道。
“还有,你们这次都见识到了吧?牌桌上可全是陷阱。咱们今儿是把别人算计了,可谁能想到牌桌上还另有门道儿呢?所以今后都别净想美事了,这就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坑!‘宝五’,我管不了你,劝是劝,听不听可在你……”
正句话更是正行,几个人无不认真地点了头……
事情到这儿就此结束。之后,不但当初写下的欠条,洪衍武也几乎把赢来的两千多都给了“小媳妇儿”和“小奶酪儿”。
几近穷途末路的他们自然感激得不行,俩人不但对天发誓保证再不碰赌,为洪衍武输忠效信的心思也绝对是根深蒂固了。
“宝五”同样跟着占了大便宜,洪衍武没亏待他,除了把他那七百多块的借条还给了他,还额外给了他二百块钱。
为这个,这小子简直美得冒泡了,当天死拉硬拽,执意请大家伙儿去搓了顿涮羊肉。酒桌上,他还要兑现诺言连请七天大席。
当然,洪衍武可没这个闲功夫,最终还是笑着推掉了。
不过经过了这件事,有个副作用是洪衍武没想到的。那就是尽管他自己明知不妥,却仍对“糖心儿”念念不忘。
这个与他偶然相逢的丫头,身上不知道有一股子什么劲儿,就像一缕丝线一样绕在了他的心尖子上。只要他一有点儿闲工夫,时不常地就能“勒”他一下子。
这让他实在有一种冲动,忍不住想去找找“糖心儿”的踪迹。
对此,他感到十分匪夷所思。按说上辈子见过的女人多了,再怎么也不应该这样啊?
好在他对女人的事儿挺有经验,也善于规劝和提醒自己。
他妈男人就是有这样的臭毛病,对漂亮妞儿一个都不想错过!
但实际上,漂亮并不能代表一切。所以往往真得到了又都会觉得,哎呀,错过就错过吧,其实也没什么可惜的……
2月12日是星期日。
这一天,想起答应过常显璋,要为他父亲的事儿做参谋。洪衍武便带着陈力泉特意来到常家,和老师好好商量了一番。
其实洪衍武也没别的好办法,归根结底还是得从人际关系下手。他们便一起先把和常家沾边所有人重新梳理了一遍。
那些翻脸不认人,冷言冷语的,不管有权没权先刨除在外,犯不着求他们。
至于剩下的三四家,虽然态度也并不热情,但毕竟还念些旧情,待人有基本的尊重,倒是可以再跑一下看看。
不过凭经验,常显璋自己并不看好,他晓得这些人物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势力,说去也是白去,还要花钱。
但洪衍武想的是,这些人有没有能力办成事先不说,但至少他们是知道谁能办成事儿的,能打听道些消息总是好的。而且到末了,该动正格的时候,也会少了几分难为,多了几个人说话,总归也是有益无损的。
正好今天便于访客,事不宜迟,洪衍武便叫上陈力泉,硬拉起常显璋,出门去买礼物。
说起来,礼物送些什么,其实很有讲究,得根据情况看人下菜碟。
当然,这次因为只是探探路,要去拜访的那些人权位又不高,像茅台和海参这样太过高级的玩意便不用出手。
但也不能跟常显璋过去似的,买点散装点心和几个罐头就算完事。要想让人家承情,展现自己诚意,至少得花一个普通人的大半月工资才行。
当时走后门、托关系最流行的礼物,就是用所谓的手榴弹(瓶装酒)、炸药包(点心盒)、二十响(香烟)三响齐发。而这些东西要想买着好点的,当然也得要票。所以洪衍武就又去了菜市口菜市场找那个“郭姐”。
这次见面可有点意思,“郭姐”一见他就开始数落。
“你小子可够坏的,竟然冒充熟人懵我。而且胆子也太大了,还敢再回来找我……”
这么一听,洪衍武就知道人家已经弄明白怎么回事了。不过他可不怕,别忘了,当初“郭姐”还收了他两条烟和几个水果呢。真要追究掰扯起来,她自己也得搭进去,谁也不傻不是?
因此他仗着脸皮厚,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反倒是嬉皮笑脸跟人家开起玩笑来了。
“郭姐,这事是我不对,可也不能全赖我,这不是社会情况逼得么。动物世界叫狼多肉少,人的社会叫资源紧缺,我也是没办法。不过要说您对朋友可真够意思,能认识您是我荣幸。您要不嫌弃,以后您就是我亲姐了。”
他跟着就是一低头,凑了过去小声说,“为了赔罪,我再送咱姐夫两瓶好酒得了,您尽管挑贵的选,我掏钱行吗?”
那“郭姐”是个大咧咧的性子,这下果然乐了,特痛快。“你小子是喝蜜长大的吧?这张嘴可真行!那……说吧,今儿还想要点什么?”
就这么着,洪衍武他们不但顺利买到了所需之物,还额外弄了四个猪前肘儿。
陈力泉不喜人事交际,等到洪衍武再去旁边的茶叶店买了四份五块钱一斤的好茶叶后,就主动请缨,要把多余的物资先送回常家去,另外还想送俩肘子回洪家。
洪衍武也不勉强,便由着他去了,自和常显璋带着两瓶“通州老窖”、两条“大重九”香烟、两盒点心和两罐茶叶去登门送礼。
不过在拜访第一家临进门之前,洪衍武又拉着常显璋做了一阵嘱托。
“老常啊,今儿咱们无论去哪一家,你也别直入公堂的跟人家求事儿!你要干什么,其实人家都明白,不用废话。待会儿咱们只说正常探望,让人家把东西放心收下就行。人家也不傻,真有什么希望,该走什么门路,顺口答音的也就告诉你了!你明白了吧?千万别在乎这点东西,人家即便现在帮不上也没关系,日久天长。说起来真要求人办事,至少得提前半年下功夫,那才叫自然……”
这一番道理,可是常显璋从未想过的交际理论,他都快听傻了。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小子,从现在起,你是我老师……”
还别说,在洪衍武的操持下,这一天和过去相比,常显璋所受的待遇那可真不一样了。
无论哪一家人,见着这份儿东西,招待热情都至少蹿到了八十度。不但有烟有茶,还要留饭。
只可惜,在正事儿上却几乎都是力所不及,多数也就是表示一下同情,说说无足同样的消息罢了。
不过这“马不停蹄”的一天倒也不能说全无收获,至少玄武区教育局现任的人事处长,就给提点了不少实在的内情。
只是他还额外提醒了一件事,目前任副部长的何介夫,曾是常显璋父亲旧日的同事,而且与之矛盾积怨颇多。
这个何部长要是知道了常副局长的事儿,恐怕是要与之为难的。若不把这个关隘过了,即便托上关系,恐怕是白费力气。
刚以为有了些希望,又获当头一棒。常显璋告辞之后显得格外意兴阑珊。
可洪衍武却反倒挺高兴。他说先发现问题,总比最后办得差不多了再被人卡住强多了。
照他看,目前为止,反倒何介夫的家是最该登门的地方。常显璋人一去,礼物一送,先表达一下希望两家和解的善意。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最不济还能探探人家的态度。
就这样,2月13日晚饭后,洪衍武和常显璋就特意带上茅台和海参,备了一份厚礼去了这位常局长昔日对头的家里。
他们等了近一个小时,忙碌一天的何介夫才坐着汽车回到家里。而他当弄清了常显璋的身份和来意,自然不可避免地大吃一惊。
不过有一点让洪衍武说着了,尽管何介夫脸色一沉,面容不快,对过去的事明显还耿耿于怀,可却没有当堂撵人,仍是出于礼貌与他们攀谈了一会儿。
洪衍武最巴不得就是聊天,结果他帮衬着常显璋一通示好恭维下来,很快就把何介夫的脸色捋顺了。然后这个副部长还自以为高风亮节地打了几句官腔,意思是他和常局长过去的事儿都是工作中的意见不合,如今就不要再提了。
可惜人家还没吃饭,根本没来得及谈及任何实质问题。在何介夫的夫人第二次用咳嗽暗示之后,洪衍武就清楚地意识到谈话只能到此为止,不得不拉着常显璋起身告辞。
至于礼物,人家可没收,为表两袖清风,坚辞拒绝。
洪衍武善于察言观色,知道不是勉强的事儿,也就只有把东西带走了。
总之,这次接触的结果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唯独积极的一点就是进了人家的门儿,而且看态度似乎真能有缓儿。
所以洪衍武觉着倒也不算白来,就安慰常显璋说别着急,这件事情还得慢慢着手,不能图快。过几天他会自己一人再来登门尝试着接触一下。反正无论怎样,他也得把这个堡垒攻下,不能让这个人真成了挡他们路的石头。
常显璋已经吃惯了冷脸,倒也没泄气。另外,通过这两天的走门串户,他对洪衍武钻营的能力也是相当服气。他相信,如果洪衍武办不成,那他也肯定办不成。
所以实际上,让他心里难安的,就是觉得这情况有点太让洪衍武为难了。便只有一个劲称谢,说了好些客气话。
洪衍武是有点哭笑不得。
“老常,你怎么又来了,咱们别这样行吗?你要真过意不去,等再去你那儿,你给泡一缸子玫瑰花茶,那比什么都强……”
一句话,让常显璋又想起了当年师生三人喝茶讲故事的往事。感触良多下,他也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