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7月14日,凌晨五点钟。
“飞蟹”像被鬼追着一样跑进了“胜利招待所”,不管不顾地敲响了“大将”的房门。
还没等“大将”完全打开门,这小子就迫不及待开口求救。
“大哥,昨天晚上我和‘死尸’去‘老铁山’扎海货去了,‘死尸’被当兵的给抓了……你,你快拿个主意吧!”
这一句话,就把睡眼朦胧的“大将”给彻底吓醒了。
他一把猛地捂住“飞蟹”的嘴,就想往屋里拽这小子。
可紧跟着一琢磨,不行,韩莹还没起呢,不方便。他也就只有把这小子又带到了招待所外面。
好在这会儿连上早班的第一批人还没出来,大街上空空荡荡的,倒是适合把情况说个明白。
原来,在“死尸”出事以后,“飞蟹”倒是顺利脱了身。而且即使这种情况下,他也没忘了把海参拉回自己家。
可路上经过一琢磨,他也知道事态严重了。又怕被供出来,追查到自己头上,怎么也踏实不下来。
用现在的话说,这小子就是个本地渔村的土屌丝,他根本不了解当官的,更不懂国家政策。全然预计不出后果,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自然是越想越怕。
最后胆战心惊地实在坐不住了,他便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大将”的身上,觉得只有去找这个一向仗义的大哥帮忙了。于是就一溜儿烟地徒步赶到城里来报信了。
了解了前前后后经过,“大将”气得要命。他怎么也没想到“飞蟹”和“死尸”竟会财迷心窍,私下里去“碰”永远不该“碰”的海域。而且还是“飞蟹”这个年长的出的主意,倒把“死尸”这个小兄弟给害惨了!
因怕吵闹惊动别人,“大将”没破口大骂。但却毫不留情,劈头盖脸地臭楔了“飞蟹”一顿。
足足打了有十多分钟,揍得“飞蟹”抱着脑袋一个劲儿地求饶,“大将”才算收了手。
人打过了,当然就得考虑事儿该如何解决了。可“大将”也没和当兵的打过交道,挠了半天脑袋,还是习惯性地又想到了找洪衍武要主意。
就这样,他带着“飞蟹”一起上三楼,又把洪衍武和陈力泉弄起来了。
重新听“飞蟹”复述了一遍经过,洪衍武倒是没像两人那么焦虑。
想了想,他相当沉稳地说,“擅闯警戒重地,确实是件大事,可也要分情况。”
“毕竟事实上,‘死尸’只是个普通的老百姓而已。另外,严管区划分界限其实并不十分清晰,想必老百姓误入的情况时有发生。嫌疑是有嫌疑,军队总得分辨清楚才能处置呀……”
“而且就算从军队的角度来讲,往往能够徒手闯进去的都只是普通的‘管理地带’,真正的严管区是根本无法闯入的!说破大天去,这种行为也不会造成真正严重的后果和影响……”
“所以我觉得吧,这个事情其实是可以谈谈的。‘死尸’的身份只要问过渔村就能确认。退一万步讲,‘飞蟹’也能证明,就算‘碰海’算是个罪过,那水落石出之后,也到不了判刑的地步。”
洪衍武又沉吟了一下,最后说出了自己的建议。
“咱们还是应该尽快赶过去,跟军队的人说清楚的好,这事越拖越麻烦,弄到地方上就得再绕个大弯子了。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大将’你把剩下的那两瓶茅台带上,我再拿两条烟。照我看,军队当官的也没那么可怕,同样是人嘛,都得讲理。再说,谁也不会打笑脸的送礼人吧……”
有了洪衍武的这番分析,还别说,“大将”的心里登时就安定了。也不知为什么,他还就信服洪衍武拿的主意。他应了一声就要照办,可没想到“飞蟹”却在这关键时候往后缩了。
“大哥,我……我可不能去……万一他们正找我呢,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大将”本来就余怒未消,见他打起退堂鼓自然更火了,终于忍不住骂了他。
“‘飞蟹’啊‘飞蟹’!你小子真就是欠揍的货!正事儿干不了,就会耍大鞋,一天到晚地琢磨钱!真有招啊,敢夜闯严管区!你是揭不开锅?还是穷疯了?我告诉你,敢做就得敢当。这事是你惹出来的,你要不去说清楚,‘死尸’又怎么办?”
可“飞蟹”却忍不住大声叫屈。
“大哥,我可冤枉啊。‘死尸’跟我去,是他求我的,我本来就没想带着他。再说,要不是那小子那么没用?哪儿还有这些麻烦?”
“他娘的,你还敢这么说!告诉你,‘死尸’要真有什么事,就冲他老娘,我也跟你没完……”
“大将”可是没想到“飞蟹”到如今这地步,还只想着自己,简直都快气爆了。忍不住又狠狠踢了他几脚。顿时就踹得这小子嗷嗷直叫地求饶。
最后还是洪衍武劝着,说事不宜迟还是救人要紧,“大将”才收敛了火气。而“飞蟹”见“大将”真怒了,害怕再挨揍,倒也不敢再说不去了。
于是,几个人简单准备了一下,带上了烟酒,终于动身赶往了“老铁山”。
只不过人的自私和怯懦,在强迫和威压下是不能完全消除的。
早上九点钟,临到“老铁山”的山脚下,远远看见几个持枪站岗的灰蓝色人影,“飞蟹”这小子脚都快吓软了。
他眼珠一转说要小便,结果钻到草丛里一下就跑没影了。这把“大将”气得青筋暴露地直骂脏话,也不禁替他臊的直脸红。
至于洪衍武,其实自打见头一面就烦“飞蟹”,后来经过的那些事,也让他对这小子没什么好印象。
说白了,他对“飞蟹”的看法,就是把他当成了一条呲牙裂嘴到处汪汪的狗。同时还是一条只要见肉还就要扑的狗。不知天高地厚,占便宜没够,私心也重。
只是一直碍于“大将”的面子才容着他罢了。再说哪个小团体还没一两个这样的人呢?大面上过得去也就是了。
可到这会儿,他却是真的对“飞蟹”鄙夷到家了,所以不得不对“大将”说了一番话。
“这样的人品,那是绝对的汉奸坯子。有了情况别说患难与共了,背后不捅一刀就算好的了。我觉得,这件事过去,你恐怕也得好好想想了。我知道你重情义,可当‘大哥’的,更得为多数人的利益着想。”
这意思“大将”还能不明白吗?他同样清楚这其中毫无争议的道理。
可他能有什么表示呢?也只能十分失望的叹了口气,痛心疾首地摇摇头。
“别说了,我全懂!可‘飞蟹’过去不是这样的呀?怎么现在会……”
洪衍武把手拍在了“大将”肩上。
“人,是会变的!”
一声悠长的叹息。
“唉……”
这个年代的军人,最讲革命热情。不但对条例和上级命令最为信服,对特务和敌对份子的防范意识也最高。
所以岗哨上的几个海军战士,一听洪衍武几个是为了昨天海边抓人的事来的,当场就严守以待,似乎把他们也当成了嫌疑份子。
仔仔细细先搜了身,这才有两个战士押送着他们去见排长。
军事禁区在山洞仓库外面还有一排房子,在这里,洪衍武他们见到了一个头发像钢针,表情像礁石一样的SD籍排长。
一见面,就能看出这人死板,不好打交道。果然,还没等他们询问“死尸”的情况,那个排长倒先审问起他们来。
先问他们是怎么知道昨天晚上抓了人,又挨个问他们都是干什么的,最后连他们带来的烟酒都问。这番态度分明是个油盐不进的死脑壳。
也多亏洪衍武灵机一动,抢着说是给亲戚代买的遮掩了过去,没让“大将”秃噜了嘴,否则弄不好还得治他们一个妄图贿赂革命军人的罪名。
当然,这种情况下,事也就没的谈了。最后饶是洪衍武舌灿莲花,掰开了揉碎了讲人情说道理,这个排长也只透露了一个相关情况。
那就是“死尸”的嫌疑身份还不能完全消除,至于去渔村调查,那是地方公安部门的事,他们今天会把人移交,让地方相关部门做进一步审理。
跟着排长就不耐烦再说什么了,很快下令,让战士们把洪衍武几个押送出防区。
到了这会,谁都知道这种情况叫做无法可想,只能去别的地方使劲了。无不沮丧地迈出了排长的房门。
可人生就是这么奇妙。有些时候,转机往往会在一瞬间出现。
事有凑巧,当洪衍武他们刚迈出房门的时候,一个身穿74式上白下蓝制服的身影从门口一晃而过,往旁边的屋子走去。
这时,先出门的那个战士立正敬礼后,还向那人的背影叫了一声“杨连长”。
这分明是个军职比排长更高的海军军官!
于是洪衍武立刻又萌生了一丝希望,赶紧也跟着高叫了一声。
“杨连长,请您留步!”
而恰恰就是这一句京城口音,竟立竿见影地把那个身影定住了。
再等那人一回头,不但洪衍武几个人,连那个杨连长本人都目瞪口呆。
敢情他们彼此见过。
杨连长,正是百货大楼买皮鞋的那个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