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显璋的“私塾”里还是三个人,他,洪衍武和陈力泉。只是因为有了陈德元的维护,他教起俩孩子来也就更方便、更胆大了。
常显璋从本质上来说,其实偏向于旧式文人的心性。由于他能感受到陈德元对他、对知识是真心的看重,所以虽谈不上有什么“视为知己者死”的心思,却也不禁生出些“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冲动。
因此,他便决定要教俩孩子一些真正有用的东西,就又给他们增加了数学课,同时也开始教授他们一些古文知识。
只不过他有些估计不足的是,这俩孩子挑课挑得厉害。别看在数学上还好,可他们偏偏对于古文有着明显的抵触心理,学习进展也十分地不理想。
就比如教简单的三字经吧,洪衍武明显会背会读,可这小子偏偏给你满嘴跑火车地胡柴。
本来是“人之初,性本善”,可他非要读成“人之初,攒成团”。明明是“苟不教,性乃迁”,在他嘴里却又变成了“狗不叫,我来撵”。哪怕常显璋瞪着大眼睛把嘴唇都说木了,这小子也照样给你装洋蒜,非说他自己记不住,搞不清。
常显璋本来就不耐烦琐碎,不过是念着陈德元的好,才压着性子教。他明白洪衍武这是故意捣乱,妄图躲避文言文的学习。因此一时气恼下,他也跟这小子叫上了劲,还非要把这几句教会了不可,要不没完!
“人之初……人之初……人之初……”常显璋就这么一个字一个字地盯着洪衍武跟他重复,可说到不知是五十遍还是五十五遍的时候,他反倒说走了嘴。一秃噜,“人之初,攒成团”出来了。
“老师!我记住了,就是攒成团!”
洪衍武可算逮着话柄了,乐得都蹦起来了。
“我说我没念错吧,回去我就告诉我爸我妈。人之初,攒成团,老师说的!人一出来,一瞧,喝,跟个小猫似的,攒成了一团儿。”
常显璋不敢高声的笑,憋得反倒要哭。他真替自己亏心啊,连身上都累得出了汗,倒闹了这么个结果。假如这小子要回去一学,这算怎么回事儿呀!
见洪衍武实在是“孺子不可教也”,常显璋也懒得搭理他了,便没好气地让这小子“滚”到了另一屋去,自己单独来给陈力泉上课。
可别看洪衍武虽然是个混打混闹,没心没肺的狗东西,但陈力泉倒是个用功的好孩子。他一直都是认认真真地跟常显璋在学,平时话语也不多。只不过,他也的确对古文没天份,那是实实在在地记不住。
因为当常显璋好不容易教他学完了三字经,待到教他《木兰辞》时,就发现他是死活也过不去这一关了。
那一次陈力泉声称昨日归家跟花木兰周旋了一宿,可到了该背书时照样还是一脸茫然。
这憨小子仰着脖儿观察了半天天花板,却只是“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小鸡儿一样叫唤着,老半天也没有个下文。
常显璋气得把茶缸子啪地往讲桌上一蹲,朝他直瞪眼。
结果陈力泉一急,缩脖坛子似的一抽抽,还真挤出来一句,“唧唧复唧唧,木兰生小鸡……”
常显璋的脸色当时就变得十分难看,不禁没好气地喊,“门外头站着去!”
陈力泉虽然心里委屈,可半句话也没说,瘪着嘴儿就出了屋儿,乖乖地站在了外面的楼道里。而且这孩子老实地出了奇,因为知道老师是气他没背出书来。所以,他就接着努力回想《木兰辞》,嘴里也还一个劲地念叨“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结果没多会儿,就把整个楼道里在家的邻居都给“唧唧”出来了。
因为邻居们纷纷都来询问陈力泉在楼道里学小鸡叫是要干什么,常显璋也只有无奈地叹气,“泉子,你还是回来吧,千万别再唧唧了……”
说实话,常显璋是真没想到教点文言文会这么难,他见俩孩子在古文上是真没天赋,也就彻底灭了这个心气儿,不在乎什么正经不正经的了。既然古文不行,他就把语文课又改了回来,恢复成了当初评书、小说与小人书并举的模式。没想到这下倒好,洪衍武和陈力泉竟再次恢复了突飞猛进的状态。
对此,常显璋也不禁由衷地感叹,还真是“旁门左道,各有一套”啊。就冲他们俩这个资质,这个勤奋劲儿,要是去拜个说评话的师傅,要不了两年准能出师登台。他简直都有些替京城的曲艺界惋惜,真是白白散落了两块璞玉之材,这不是糟蹋材料嘛!
总之,简略节说吧。从此之后,《两汉演义》、《三国演义》、《隋唐演义》、《薛刚反唐》、《杨家将》、《忠义水浒传》、《大明英烈传》……这一本本搭配着小人书的演义评话,常显璋按照历史顺序都一一地讲给了俩孩子。其间,也不光是认字,还夹杂着许多地理与历史的知识。
而这一年也很快地翻过了这一页,在经历了“迎接运动的全面胜利”、“狠批‘养骡子津贴’”、“首都市场永远‘购销两旺’”、“南京长江大桥建成”、“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市里吃闲饭”种种社会上的热门事件之后,到了放寒假之前,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语文水平和识字范围,均已经超过了小学六年级的水平。
虽然一提到三字经,洪衍武还是“攒成团”。可除了这个,在这段日子里,他从常显璋的身上,也学到了不少其他的东西。
比如,他对俄语就比较有天赋。只从常显璋口中听了一遍,他就轻易记住了由俄语简单单词构成的顺口溜。
“亚”是我,“得”是你,“科伦达士”是铅笔,身上背着“苏牧噶”(书包),手里拿着“科尼嘎”(书)……
只可惜这时候早已和苏联断交,“老大哥”也变成了“苏修”,所以常显璋虽然发现了洪衍武的俄语天赋,但因为觉着没大用,也就偶尔才教给他几句。
没想到没学几天,洪衍武就连某些个比较绕口的俄语短语,像什么“自的辣斯特威接”(你好),什么“达死维达尼亚”(再见),或者“拉特哇斯为借骑”(很高兴见到你)一类的,也能说的满漂亮。虽然算不上发音特别标准,可至少打嘟噜远比常显璋要动听。
再比如,洪衍武听过常显璋唱的苏联歌曲后,竟能触类旁通,自己来篡改歌词。一首《喀秋莎》,就先被这小子给改成了《炖萝卜》。
说也奇怪,这小子靠着他地瓜皮一样的文学底子,居然还发挥出了几分歪才。由于歌词改得生动有趣,又充满了俄罗斯风情,到最后反倒连常显璋都会唱了。
“买四个萝卜,切吧切吧剁了,放在锅里,咕噜咕噜吧,没有花椒大料,就滴上几滴醋吧,酸不拉叽,就一起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