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5月5日,张宝成从白纸坊派出所刚一下班,就直奔“六十三”中旁边的“味美斋”。
不为别的,今天邢正义和赵振民提前给他打了电话来,说下班之后邀请他一起聚聚。有意思的,是他们让他也叫上洪衍武一起来。
因为接电话时手里正忙,加上也知道这俩小子刚立了三等功,这月光奖金每人就四十多。所以张宝成既没说破,也没客气,直接点了个大馆子。
在他心里,这俩小子纯属钱烧得,才闹着要请客,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了,这顿怎么也得吃俩小子五块多才划算。
还真别说,邢正义和赵振民还挺有诚意,张宝成本来还以为到了地儿还得先等一会儿,没想到那哥儿俩早早就到了,一人一身便服都坐在座位里。
张宝成一边走过去,一边招手,先打趣了一声。
“嘿,你们俩怎么连警服也不穿了?这是跑这儿盯梢来了,还是被清理出阶级队伍啦?”
赵振民也是挥手招呼,等张宝成落座才告诉他缘由。
“嗨,这不抓贼上瘾了嘛。从上次跟洪衍武那小子一起抓贼之后,我们俩没事就穿便衣出去溜达,还真别说,倒是前前后后又逮了四个。不怕你笑话,我们俩现在抓贼水平大有长进,正一心想往‘打扒队’调呢……”
而不待赵振民说完,邢正义已经急切地询问起来。
“洪衍武人呢?怎么没跟你来啊?”
张宝成听了就一个白眼,不免有些吃味儿地说。
“老同学,怎么着,今天是请我还是请他啊?洪衍武要不来,这顿饭还不吃了是不是?你们也不想想,咱们仨可是公安,跟个两劳人员一起吃吃喝喝,那像什么样子啊!”
邢正义一向不识逗,他还真以为张宝成气了,马上解释。
“宝成,你误会了,我是有些抓贼的问题想请教他呢……”
可赵振民却清楚张宝成是逗闷子,满不在乎地以退为进。
“我说你个大成子,请你客还请出不是来啦。说实话,什么两劳不两劳的,我们可不在乎。更何况,请人家可比请你还应该,毕竟贼是人家帮我们抓着的嘛。要我看,你要为这个生气,估计什么也吃不下啦,那干脆咱们散了吧,改天再说……”
“嘿,你个臭小子,真是翻脸不认人啊。求我的时候怎么说来着?告诉你们吧,今天不是我不叫洪衍武来,而是他已经去辽东啦。他走之前,还把我替你们转交他的钱又还回来了,正好我带来了……”
随着张宝国掏出几张大票放在桌上,邢正义和赵振民都大出意料之外,齐齐睁大了眼睛。
不过,他们也很快从张宝国口中得知了洪衍武的近况。知道了洪衍武回来之后并没有再犯事儿,也知道了他已经把户口又调回了京城,还知道了他是为父求药才踏上了辽东的旅程。
听过这些,他们又不由一起长舒了一口气,都觉得自己没看错人。因此,在点菜过后的推杯换盏中,他们也照旧把洪衍武当成了话题中心,继续滔滔不绝地聊起了他们当初一起抓贼的点点滴滴。
对此,插不上话的张宝成实在是有些无语了。他真是不明白,洪衍武究竟有什么魅力,竟能获得这两个老同学如此的关注与推崇。
但话说回来,其实他心里也有一个对洪衍武很感兴趣的问题。那就是这小子究竟是怎么把户口办回来的呢?难道说他还能在“五处”找着关系吗?那可不是一般老百姓,有门路能办到的事儿……
和靠死工资吃饭,偶尔才能下一次馆子大快朵颐的这几个人民警察不同,“玩主”的小日子通常过得都比较滋润。
同样的时间,就在与“味美斋”相距不出一公里的一间平房里,“淘气儿”摆好了一桌子丰盛的酒菜,正叫躺在床上看《几何》的“红叶”起来吃饭。
“大哥,今儿有您最喜欢的‘清炒虾仁’,咱快入席吧,快别看那玩意了?”
“红叶”对“淘气儿”的安排相当满意,一屁股坐起来,紧着夸了几句。
“行啊兄弟,有心了。我看队伍最近让你带的也挺好,你小子差不多能接我的班啦。”
可“淘气儿”听了这话却不怎么高兴,甚至还有点着急。
“别啊,您真让‘红孩儿’说动了?打算‘金盆洗手’不管我们兄弟啦。要我说,‘红孩儿’就是胡吹,说什么恢复高考,到现在连点影儿还没有呢,谁知道真的假的。再说了,您可是一方‘把子’,干嘛非去当个‘吃屎(知识)份子’啊?像您看那本书,一本研究方块、三角的。哪儿有打扑克过瘾啊,那上面可还有草花和红心儿呢……”
“红叶”坐到了桌边,一边夹菜喝酒一边念叨。
“你小子哪儿都好,就是不学无术。这能是一码事吗?也不怕你不高兴,其实念书才是正路,才能有文化。要不是你小子真不是这块料,我得连你一块带走。”
“淘气儿”对这话可不爱听了,马上耍起了杠头。
“大哥,我还真不信。文化能顶屁用啊?那都是没用的东西。我不上学也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
“红叶”知道“淘气儿”脾气,也不掰扯,暂时放下筷子,反倒出了个游戏似的题目。
“你说文化没用?那好,你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来编个顺口溜会不?”
“这难不倒我……”淘气一口酒干了,脱口而出,“一天晚上,二人上床,三更半夜,四脚朝天,五指乱摸,六神无主,骑(七)在身上,扒(八)光衣服,久(九)经考验,十分舒服……”
“妈的!”“红叶”直接一个“脑锛儿”弹在“淘气”的头上,“岁数不大,哪来这些黄嗑?又去‘砸圈子’(黑话,指和女流氓发生性行为)了吧你。”
“淘气儿”嘿嘿贱笑,“这是跟‘菜刀’、‘顺子’他们学的……”
“你还是听我的吧。”“红叶”“滋溜儿”也灌下了一口酒,眼有忽然有了一种迷离的神采,“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挂念,万般无奈把郎怨。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奈十依栏杆,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梳妆懒,三月桃花又被风吹散,二月风筝线儿断。哎!郎啊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淘气儿”简直听傻了,直到“红叶”念完,楞楞地打了个酒嗝才回过神来。
“大哥,你太有才了,你那脑袋什么材料的?居然能编出这么牛逼的词儿来……”
哪知“红叶”又是一个“脑锛儿”赏给了他。
“操!这是司马相如想找姨太太时卓文君写的,叫《白头吟》。我编的?你倒真看得起我。明白了吧,要没文化,人活十辈子也想不出这种词儿来!我还告诉你,我听说现在有一种数控车床是自动的,将来要是普及了,没有文化,你就永远别想进工厂。你小子等着瞧,老子还非得成为第一个念大学的玩主不可……”
还得说,有贼吃肉的时候,就有贼挨打的时候。
和“红叶”、“淘气儿”他们有吃有喝不同,同样一个夜晚,团河农场北区劳改队的反省号里,刚刚被关进来的尤三却倍感凄凉。
在圈里儿,要想过得滋润,要么有钱,要么有人,要么敢磕,除此无他。否则就是破鼓万人锤的命,得可着劲儿让那帮子欺软怕硬的的主欺负。因此像尤三这样要嘛没嘛,一进宫只能单练的主儿,其待遇也就可想而知了。
今天,他就是因为帮老犯干活,没能及时完成自己挖土方的任务,才会被管教以“反改造”的罪名关进来的。
这下好,长140公分,高80公分的小圈儿就囚着吧,暗无天日,伙食减半。关上二十四小时不说,放出去还带照样论大镐替别人干活,说不好哪天就还是这种下场。这就是一个死循环,让人干没辙,只想上吊。
深夜,尤三又累又困,可就是愁得睡不着觉。其中缘故,既有他自恋自伤的悲情,也有对把他弄到这儿来的洪衍武永难相忘的深深恨意。而这时,他忽然闻到了一股烟味,一下意识到隔壁也有人。
不用说,有这种权利的人,那是个“吃得开”的主儿,跟他这样的倒霉蛋绝不相同。
按理说,他们绝不是可以平等对话的阶级。可为了排解一下孤独和寂寞,他还是忍不住敲了敲隔壁的墙体。
当即,一个很低沉的斥骂和铁镣的响动同时传了过来。
“哪孙子?闲的!”
尤三赶紧小心翼翼地接话。“大哥,我睡不着。咱聊会行吗?听声儿,您上着镣子呢?”
片刻后,对方像琢磨了一下,才有了回应。“没什么,小意思。”
“您这是因为什么?”
“一个傻缺杂务(指官方指定,有管理职权的犯人)管到老子头上了,一次,二次,得寸进尺,我开了丫的脑袋,加刑了,你呢?”
尤三为自己的事儿脸红,但还是实话实说,“帮个老犯干活,结果自己的没干完,管教说我反改造。”
“操,你是一进宫啊?”
“是。”
“什么罪名?”
“盗窃。”
“几年呀?”
“三年。捅了份‘大炮’,炸了。”
“成了,不是‘花事儿’(黑话,指性犯罪)就行。否则谁都能打飞了你。跟你说,什么都别想,稀里马虎的就过来了。谁都得过这一关,要是圈儿里没熟人照应,除了你自己能生磕,否则就得熬资历,混人缘,等到新犯来了,顶上你,也就出头了。这是没辙的事儿,进来的人,随便拉出一个,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你眯着……”
尤三脑子可不慢,赶紧借机拉关系。
“谢谢大哥指点,您就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贵人’,能请教一下大哥的名号吗?等接见以后,我必定有份儿心意。”
对面的声音也笑了。
“你小子倒会顺杆儿爬,挺会抱大腿啊。那说说吧,你叫什么,在外头跟谁的?‘佛爷’还是‘战士’啊?”
尤三犹豫了一下,不过话到这份儿上,已经由不得他不说了。索性一咬牙,把底细全交代了。
“大哥,永定门‘程爷’您听说过吗?我外号“尤三”,大名尤存利,就‘程爷’在手下混饭吃……”
哪知他却从对面获得了一个绝对没想到的回应。
“真他妈见鬼了,还碰上娘家人了!你说的是‘弓子’那小子吧,他当上‘把子’啦?”
“大……大哥,您是……”
“我是你祖宗!小子,算你命好,找着家门了……”
二十四小时后,尤三重见天日之时,终于看见了隔壁号里的真面目。
那是一个身高一米八几的壮汉,此人正是过去永定门的“把子”——“大得合”。
适才贼子放雕翎,身带重伤步难行。叫声赵云今何在?来了常山赵子龙……
——京剧《长坂坡》赵云西皮摇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