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真的,洪衍武是过来人,他心里相当明白,就毛远芳这样的,顶多也就算是胁从行恶的小喽罗。
如果政府挨个都要追究,恐怕就是全国的监狱再扩容十倍百倍,也不够用的。
事实上,毛远芳的下场也真的没怎么样。
据洪衍武所知,后来这老娘们也不过是卸了任,又写了几分检查,也就没再受什么更严重的惩处了。
所以说,他的这番话对毛远芳来说,纯属虚言恫吓。
只不过,从社会整体大形势来讲,他的话却不能不让“臭茅房”信以为真,深感恐惧。
因为自打去年年底,几乎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世道要有大不同了。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而“臭茅房”正是“哑巴吃饺子——肚里有数”。
就她干的那些烂污事儿,她自己还能不清楚?
所以这话等于一下就捅到她最敏感的神经上了,让她立刻吓白了脸儿,掩饰不住慌张地大叫起来。
“你胆大包天!你胡传上级精神!你……还敢威胁我……你……你如果再满嘴喷粪,散步谣言……我……我……我就……”
“行了你!别跟我这儿玩哩哏愣儿了!说什么全是瞎掰,你先给我把‘人’这一撇一捺写全了吧。你是什么人?扒了皮抽了筋,我也认识你!你别以为干过的那些缺德事儿可以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你还成天价喊‘革命’,喊‘无产阶级’,这些话是你配喊的!你说你一肚子坏水,究竟算是哪一道汤?”
毛远芳色厉内荏,虚张声势可瞒不过洪衍武,他自然是越说越痛快,嗓门儿也越来越大。
“你……你……满嘴胡噙……”
毛远芳气得直跺她那大片儿脚。但出于心虚,她完全没办法做有力的反驳,也就拿洪衍武没了辙。
“大主任,你的软底子真的不经揭。当着这么多人,你自己说,这几条街上有几户人家没受过你的欺负!我们家的事儿就不提了,你这些年仗势欺人四处占便宜的事儿咱也不说了。就说前街五号院刘老太太吧,还有七号院的肖家,……”
话说到这份上,洪衍武确实是说起了性了,他舌头一秃噜,把,毛远芳过去干得缺德事都抖落出来,简直“卷”得这位平时不可一世的毛大主任威风扫地,无地自容。
一时间,竟把这个“臭茅房”骂得找不着北了,极其惶恐地愣在了当场。
那些平日里受过这位主任欺负的人们呢,听了洪衍武的这番话会也自然是心里敞亮,痛快,暗自拍巴掌叫好。
但话又说回来,由于“毛远芳”在福儒里作威作福的日子已久,她的“权威”在众多街坊四邻心目中,一时也有点难以撼动。所以在场的大多数人也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并不敢表示一点的倾向性。
特别是还有些心地格外善良的人,心里还想着你洪衍武只图一时嘴头子痛快,损“臭茅房”个一分钱不值。可是过了今儿,还有明儿。万一情形一有变,你小子不是擎等着让人家收拾吗?她会饶得了你!
再者说,你小子在外惹的事端,弄不好最后还把你那爹妈拖下水呢。
于是,在这种情形下,也就有人想出面干预了。
很快,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就从人堆儿里闲出来了,他几步过去要夺洪衍武的手腕子,嘴里还不停数落着他。
“混小子,我看你的舌头该刺下来了?胡说八道什么!赶紧松手放人!”
要说这人怎么这么大胆儿,敢管洪衍武的闲事呢?因为他就住在观音院的西院,和洪家是常见面的老邻居。
另外,他也是洪衍武小学同学,那个漂亮女孩子水澜的父亲,名叫水庚生。
其实大家伙儿看得出来,水庚生这是好意,他是想“拉”洪衍武一把,让洪衍武见好就收。
可问题是,洪衍武经过这么一番争执,早就让一股子愤愤不平的怨气“拿”得暴躁无比,他根本就没明白水庚生的好意,反倒是以为他想利用邻居的关系充大,帮毛主任和售货员“拔闯”。
于是根本没容水庚生靠近,洪衍武就一把推搡过去,给水庚生摔了屁墩儿。
“要你多管闲事!老实待着!”
得,水庚生呲牙裂嘴揉着屁股爬起来,还挨了句呲哒,心里直后悔,就觉得自己这份儿冤呢。
敢情洪家老三就是条疯狗,屁嘛不懂,人事不知,早知如此,何苦管他呢!
为此,邻居们登时也都有了不满,觉得事闹成了这样,再无法袖手旁观了。
要知道,水庚生在福儒里也算个交际广泛的人,因为他的职业是自新路理发店的剃头师傅,这年头理发基本都就近,大伙儿谁都得和他打交道,一聊天自然很快相熟。
所以不管是出于往日的交情,又或是出于一种义愤,大家伙儿都纷纷教训起洪衍武来。
“你小子犯浑也得分人吧?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我看你小子太不懂事了,还真欠再把你关起来!”
“唉,你大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能不能让人省省心,再这样下去以后也不会是只好鸟……”
别看大家的话都如此对不客气,但这也是当年的一种邻里间相处的常态,大伙儿因为常年共居在一起,彼此相熟,只要见到街里的年轻人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儿,总是会仗义执言的。
而犯了错的年轻人呢,因为顾及到父母和邻居们的关系,也因为是打小在这些邻居们眼皮子地下长大的,哪怕再生混蛋的主儿,也不敢跟教训自己邻居当面呲牙。
特别是面对长者,年轻人往往也只有老实认错的份儿,甭管是真是假的,也得先敷衍过去。
正是因为这样,洪衍茹也开始替哥哥脸红了。她是个最知礼的好孩子,忙不迭地再次替洪衍武出面,去给大家伙去道歉、解释。
可殊不知,对于发誓不让妹妹再受半点委屈,而且处于情绪激动中的洪衍武,洪衍茹这种道歉行为和大家一致性的斥责,却恰恰刺激到了他。
因为在他的心里,这一天来,妹妹的受欺,陈力泉挨挤兑,他遭歧视,甚至于他的家庭这么多年的遭遇,早就让他憋闷、郁结的不行了。
而这一切的一切,现在又都结合进了当下的情景,汇聚成了一股子更大的戾气冲进他的心里。所以很快,他便完全失去了理智,脑子乱了章法。没等洪衍茹说上两句,他就一把拽回了她,然后他就像吃了枪药似的,以更暴躁的情绪地冲大伙儿吼起来了!
“干什么呀?起什么哄啊!你们全是王八蛋!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们没胆量做想做的事!‘臭茅房’使坏的时候怎么没你们呀,现在倒教训起我来了!你们心里怎么想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需要像我这样的人。这样你们才能指指点点说,‘看,洪家的老三是个坏人!’所以你们是什么?好人?你们才不是什么好人!你们只是知道怎么掩饰,怎么虚伪。我不学你们,我永远说真话!”
一时间,四下无声,数十只眼睛同时用不解、惶然、震惊、陌生,甚至是可怜的目光注视着洪衍武。
毛远芳则睁大了一双三角眼,怔怔念着“‘老家贼’疯了,他彻底疯了……”
而洪衍茹的眼泪又哗哗地开始流,嘴里也念着,“哥,你别这样……”
可洪衍武已经彻底失控,自然仍不罢休。他一手抓着售货员,另一手一扬胳膊,索性对周围的人们挨个指了一圈儿,毫不客气地威胁着。
“既然今天四邻八舍的都来了,那我就把话讲清楚。你们一个个我都认识!我劳教以后,你们谁欺负过我们家,谁说过我们家风凉话,谁占过我们家的便宜,我一概很清楚。这笔烂帐我可以既往不咎,烂到我肚子里。但你们今后每一个人千万别再干什么不该干的事儿,让我再次想起来,帮我想起来,听见没有!”
说到这里,他又用力抓着售货员的肩膀,把他硬拽到众人面前,冲他一声大喝。
“你小子怎么不听我话呢?让你交出购物本来,你听不懂啊!现在我告诉你,要再不给我,你就别想要这只胳膊了。正好,我也用你给他们长点记性!嗯?”
根本就没给售货员讨饶的机会,就在狞笑中,洪衍武猛地一使力。
结果这一下动上了真的,那售货员再也受不了,“咕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随后,他疼得眼泪都下来了,忙不迭地松开和洪衍武挣蹦的两只手,去掏购物本。
至此,他已彻底丧失了抵抗之心,一点没存体面地缴械投降了。
可就在洪衍武以胜利的姿态正待从售货员手里接过购物本的时候,哪知却又横生枝节,洪衍武的身后竟突然出现了一个大骂他的声音。
“洪衍武!你混蛋!”
“谁他妈活腻味了?”
洪衍武登时火冒三丈,他以为又有人想管闲事,猛地一回头。可哪知,他跟着就张大了嘴巴。
原来,人群里带着一脸怒气骂他的可不是别人。
正是他上辈子跟他断绝了关系的亲大哥,洪衍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