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子,行了,你少说两句!”
谁都没想到,就在眼瞅着陈力泉即将跟胡二奎锵锵起来的时候,既不是工长,也不是与老陈家有旧的那些定兴老乡,而是同样被胡二奎针对的洪衍武,在此时横插了一杠子,喝住了两眼冒火的陈力泉。
并且一转脸,他竟然还冲胡二奎做出了妥协状,低头认起错来。
“那个……胡……主任,这事是我们错了,我和泉子都年轻,有不懂事的地方,您千万别和我们一般见识……”
说实话,虽然洪衍武已经清楚了胡二奎究竟是谁,可现在的他一点都不死性(土语,指头脑不灵活)。
他知道,人,有时候明知吃亏也得忍,有的时候某种程度的容让,反而对自己更为有利,这是他上辈子的几十年里慢慢明白的。
不过,他的这种反应也确实太反常,不但让熟悉他的陈力泉,以一副不认识的眼神楞楞地盯住了他,就连胡二奎也是大感意外,几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他说出来。
别忘了,在胡二奎的印象里,洪衍武小学时就是个人人公认野性难驯的犟种。
而且胡二奎还在保卫科看过陈力泉的档案,他知道洪衍武才是当年导致他们去劳教那一场架的主犯,所以在他看来,这小子怎么着也不应该有这么好的气性。
“你……什么意思?”
正因为不理解,胡二奎一时便有些发毛,不禁下意识地一松把,把车不自然地往后挪了一步。
好在他随后环顾四周一瞥眼的功夫,不但发现身边聚集了几个“心腹”,也看见了距离不远就是保卫科办公室的门,这些都给了他底气,使他维持住了镇定。
而洪衍武也依然很服帖,看上去就像是彻底转了性儿似的,照旧低眉顺目,努力说着好话。
“嗨,我能有什么意思呢?还不是想求您高抬贵手,别再怪罪泉子了。泉子我最清楚,他是个本分人,干活也绝对任劳任怨。刚才他就是一时冲动,以后不会再给您添麻烦的,您今天就别罚他加班了。干脆,我替他给您告个罪,我保证就此一回,下次我绝不进厂区来找他,您看行吗?”
胡二奎这时也似乎相信洪衍武是真的在示弱求饶了,只不过这么一来,他自然又“抖”起来了。
这老小子不但嚣张地把眼睛一斜,故意气人似的瞄着洪衍武,而且还语出讥讽,毫无半点宽宏大量的意思。
“哟嗬,还真新鲜,你这头跟谁都硬顶的倔驴也会服软了啊。可我要说不行呢?”
“那怎么会?您毕竟是领导,堂堂的大主任,俗话说‘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嘛,您又怎么会和我们这些平头小老百姓一样没水平呢?”
洪衍武勉强用恭维接住了话头,可其中的尴尬和憋屈却让旁观的陈力泉看得一阵气苦,他实在受不了洪衍武为他遭受羞辱,忍不住就想出面阻止。
“小武!你别……”
可洪衍武根本不等陈力泉说出下面的话,就再次一抬手阻止了他。
并且让陈力泉更没料到的,也相当不理解的,是紧接着洪衍武竟然还凑到了胡二奎的跟前,又从兜里掏出一整包烟来,恭恭敬敬塞在了胡二奎的手里。
“我明白,既然是道歉,必然得有点诚意。这包烟不成敬意,给您顺顺气。怎么样,就等您大主任一句话了,多少给个面子吧?”
“两撇胡!”(由于大前门烟条上的图案很像两撇夸张的胡须,当年被很多人形象地称为‘两撇胡’烟)
“头儿,还行嘿,好烟!”
就在看见洪衍武掏出的“大前门”香烟的一刻,胡二奎还没表示,围着他的那些工人眼睛里就先亮了,特别是他的那几个“心腹”,已经有人兴奋地叫出了声。
其实这并不奇怪,这年头只要是成年男性,不好酒的也许有几个,可不抽烟的实在是少见。
特别是体力工人之间还不拘小节,一般只要有人带了好烟,必然会引得熟人间的动手强抢,这也就是烟捏在胡二奎的手里,才没发生类似情况。
要说洪衍武现在可是把台阶完全给胡二奎铺垫好了,里子面子全都有,所以他认为胡二奎差不多就应该“就坡下驴”了。
可让洪衍武有些失算的是,这老小子虽然掂了掂手里的烟,也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但接着说出来的话,却有点装孙子。
“好,还算你还懂点儿事。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这烟我也就收下了。不过,就凭你这一盒‘大前门’,就想把这事儿都揭过去,还差那么点意思。这么着吧,陈力泉今儿就少加会儿班得了,做二百五十块蜂窝煤吧。”
这叫什么?
这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洪衍武自然不干,继续争取。
“您别介呀,这二百五十块也多呀,您就都给免了吧……”
哪知胡二奎却坚持他的道理。
“你还别不乐意,不管怎么说,我这个主任也不能太徇私了,说出来的话要不算,今后还怎么管别人呢?”
嘿!眼见胡二奎不办事,就得意洋洋就把烟往兜里揣,洪衍武心里也不由一阵冒火。
他现在有点明白了,敢情这老小子是油盐不进,在故意作弄他们,看来光说软话还不行,于是他便夹枪带棒地又“点”了胡二奎几句。
“胡主任,我可还等着泉子下班呢,要按您说的,他干完喽那不得晚上了?我也不怕别的,就是怕家里胡思乱想瞎着急。弄不好家里人还以为我们又去打架了呢。他们都知道我脾气不好,就怕我遇着不给面儿的主儿犯过去的毛病,再打废俩仨的,回头又‘折’进去……”
胡二奎可是人精子,这话什么意思他还能听不出来?
可没想到这老小子对隐藏其中的威胁竟然一点不惧,反倒一声冷笑,当场就把洪衍武“撅”回来了。
“行了行了,还想给我上眼药?我就知道你们这号人狗改不了****,可我们厂的保卫科也不是吃素的!我还告诉你,你唬人找错地方了,这二百五十块蜂窝煤,今天说破大天去陈力泉也必须给我做出来!给你脸你得学会兜着,现在让你在这儿等他就不错了,再废话你马上就滚蛋!有意见,回家找你妈提去!”
到了这份儿上,洪衍武还能说什么呢?一口气直接就窝在了心里,尽管浑身躁动,恨不得当场就把胡二奎臭揍一顿,可他更明白这么做的后果。
他总不能再像当初大闹玄武体校那样,再坑害陈力泉一次吧?于是他也只得沉默不语,极力掩饰心中的不满和恨意了。
更过分的,是胡二奎还是个蹬鼻子上脸的主儿,正因为见洪衍武不言语了,他反而更来劲了,竟然用“你们这些人,就是缺乏劳动,才产生了犯罪的冲动和思想。别说劳动是工人的本分,就是为了改造好你们,也得让你们多劳动”之类的便宜话,奚落了洪衍武和陈力泉老半天,极尽贬损之能,一点也不留情面,更不懂得收敛。
不过在这整个过程里,洪衍武倒是一直克制得很好,虽然胡二奎的话引得不少工人发出讥笑声,可他的脸上始终波澜不惊,同时还按住了想要发作的陈力泉,根本没人能看出来,他在心里边记着一份变天账。
最终,下班儿铃儿响了起来,到这会儿,胡二奎这老小子才意犹未尽的放过了洪衍武和陈力泉,招呼着工长和几个“心腹”,一起进他的办公室去喷云吐雾了。
至于胡二奎所骑的自行车,自有专人主动要求代为跑腿儿去存放。那主儿大概是个拍马屁的“专业户”,声称得把领导的车停到厂区最里面的安全地带去,以防一会被运煤车刮蹭到。
结果胡二奎一高兴,当场拆开烟包也扔给了他一根“大前门”。要不说呢,怎么到哪儿都有这号爱舔领导屁股沟子的人呢,他能像猫狗一样,得着点儿主人撇下的残羹剩饭不是?
而其余那些随波逐流、胆小怕事的工人,他们见没了热闹可看,又不够资格凑到胡二奎跟前蹭烟抽,便也弃陈力泉和洪衍武而去,自顾自去洗澡换衣了。
于是很快,这些工人们进办公室的进办公室,进休息室的进休息室,整个生产科空场上也只剩下了洪衍武和陈力泉二人。
“小武,你今天是何苦呢?干嘛为我委屈你自己……”
总算有了真正可以谈话的机会,陈力泉马上瞪着眼睛发出疑问,他汗津津的脸庞全是不明所以,但看得出,他心里很过意不去。
但洪衍武却作出不在意的样子,反倒把另一盒“大前门”塞进了陈力泉的工作服的上衣兜里。
“别这么说,咱们这不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那小子今非昔比了,成了你正管领导,咱们要不忍,哪儿行啊?他今后肯定更得给你“穿小鞋”了。好在咱自己还留了一盒儿呢,没全让狗东西占了便宜。”
陈力泉性格上的某些方面其实和他爸爸陈德元一样,一点不怕硬的,但就是经不住感动,只要有谁略一感动他一下,他立即就化得象冰棍淌水。
更何况,在他的认识里,这几乎可以说是洪衍武第一次明确地在为他考虑。
于是他立刻激动起来,只不过由于他不善言辞,这种情形下反倒支吾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谢……谢谢……”
“瞧你这话说的,是谢我给你烟抽,还是其他的?咱们俩谁跟谁呀,别这么客气。其实今儿这事儿是由我来找你引起的,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和他发生冲突,那么他也就不会罚你加班了。只可惜最后白搭了一盒烟,还让老小子给耍了。”
陈力泉无疑再一次受到了感染,这让他更不知如何自处了。
有了洪衍武这句话,他甚至觉得这份工作要不要都行了,于是一股热呼呼的东西涌在他的心头,促使着他笨嘴拙舌地表态,说今儿这个班儿还不加了,他马上就带洪衍武去洗澡,然后一起回去。
可洪衍武坚决地打断陈力泉,并且明确地表示反对,他可不愿看陈力泉因为这些事再为他自己惹出更多的麻烦。
为此他说,“除非你不在乎这份工作,那么我们当然可以随性去做,可只要你没想好要离开这里,还想留在你父亲工作过的煤厂上班,有些事儿你就必须得忍。”
接着,洪衍武还告诉陈力泉,说今后他们绝对还会遇到更多像胡二奎这样的人,就因为他们的特殊经历看不上他们,瞧不起他们,故意难为他们。
可是,他们也不能再用老法子对付他们了,因为他们过去只要见着不顺眼的就上拳头,对任何有敌意的人都硬来的做法其实错了。
这世界上好多事儿,并不是只靠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就能摆平的,也因为有许多超出他们能力范畴的人和事,是他们用这种办法根本摆平不了的。
像他们以前之所以被抓、被劳教,就是因为过去不明白这个道理,才撞上了硬钉子,结果伤了自己。
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有些事儿必须得懂得趋利避害。如能认清形势,换个时机,换个方法去做,对他们自己或许更为有利,也会更容易实现他们的目的。
那么即便是今后再遇到不得不拔除的“硬钉子”,如果他们采用正确的办法,拔除的时候也会更轻松、更安全,绝对不会废了半天力,最后再扎到自己的手了。
洪衍武这一番滔滔不绝的话,说到后来简直动了情,他还说到他过去打架斗殴,胡作非为,完全是一种错得不能再错的行为,非常自私,也非常无知,最终害了陈力泉也害了他自己。
所以他心里觉得特别对不起德元叔和陈婶儿,对不起师父玉爷,更对不起对他一直信任有加的泉子。今后他不想再像以前那么鬼混着过了,他想重新开始生活,去弥补能弥补的一切。
洪衍武一口气不停地讲,直到他觉得口干舌燥不由自主停下来,陈力泉却相当平静地只回应了一句话。
“小武,我知道你,我什么都知道。你是我最相信的人,最好的哥们儿,你比我强,我听你的……”
“你不知道我,我决不比你强,我其实赶不上你!”洪衍武不禁胸口炽热,刚缓上一口气,就很认真地争辩。
陈力泉却不吱声了,等洪衍武激动完后,他才又执拗地重新说。
“我真知道你,我一直都知道,真的,你比我好多了。你说什么,我都信你,以后怎么着,还是你说了算……”
从陈力泉十分斩钉截铁的声调中,洪衍武相信他确实说的是真心之语,那种纯粹的友情和信任完全是根深蒂固的,绝不会因为任何的事情而改变。
这既让他为之庆幸,又感到了一种沉重的责任,他不由自主地加重语气。
“泉子,过去的就过去了,咱不管了!从今儿起,咱从头来,向前看!”
陈力泉的眼睛也有了光亮,同样很郑重地点点头。
友情这个东西就是这样,简直是妙极了,一点也不比爱情或是亲情差。一个人只要有这种真感情在,无论什么样的逆境中,无论再怎么倒霉,也能叫人活得轻松偷快。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刺激了洪衍武产生新的创意。也不知怎么灵光一现,他心里就突然冒出来一个比较阴损的招儿。
于是,他也一下有了如何报复胡二奎的好主意。
“看来今儿澡是不能一块洗了,晚上还是你们家见吧。一会你给我弄根锯条来,咱们那盒烟毕竟不能白白喂狗,老子临走,还得给胡二奎那小子下点儿‘七步追魂散’去……”
看着洪衍武泛起熟悉的坏笑,陈力泉意外中却有些担心。
“你想干吗?可别冒险,犯不上。”
“不会,我看见他车搁那儿了,厕所边上不是有个夹道吗?一会我把他自行车拖进去做个小手术。我要沿着轮圈锯,弄残他后轱辘十几根车条,只要他再骑上,保准儿让这孙子吃不了兜着走。”
陈力泉直拍脑门叫绝,可还是有些顾忌。
“万一有人发现,堵住口儿,你就出不来了。我去不显眼,要不我来吧?”
洪衍武胸有成竹,态度十分坚定。
“别,最关键就是你得把自己择出去。记住,在胡二奎骑车回家前,你时刻得和其他人在一起,好证明你与此事无关。放心,不过十分钟的功夫,那夹道咱们小时候就能踩着砖墙翻出去了,真要露馅儿,也没人抓得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