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6月17日,周一。
洪衍亢很庆幸昨天回来没偷懒。
他是先把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才上的床。
否则今天九点,他刚刚起床,就接到洪衍武从前台打来的电话。
是绝没可能在半个小时之内就打点利索,拿着行李房卡出来的。
毫无疑问,昨晚是他来到内地之后,睡得最好的一次。
这就是亲人的作用啊。
血浓于水的家人让他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心。
什么体制,什么阶级,什么受拘束、受监视的感觉全消失了。
因此,即使他没吃早餐,腹中空空。
但长达九个小时的充足睡眠,也仍旧让他精神充沛,荣光焕发。
当然了,那件“人民装”也就没必要穿了。
他今天恢复了正常的行头。
身着竖条纹衬衣,白色吊带裤、白皮鞋、白礼帽,俨然一副香港大亨的模样。
而当他以这副富商本色步入大堂时,被早已等候多时的洪衍武一眼看到,就立马夸上了。
“哥哥哎,您穿这个就对了,太有派了,看起来简直就像南洋归来的洪常青。”
只可惜,玩笑虽然贴切,可文化的隔膜,还是让兄弟俩的交流存在着障碍。
“洪什么?他是咱家的亲戚吗?”
好嘛,洪衍亢根本不懂,完全驴唇不对马嘴。
洪衍武无奈,也只能笑着摇头作罢。
而反过来,洪衍亢见洪衍武手里已经提了个蛋糕盒子,同样心生疑惑。
“小武,你这是……?”
“这个啊,给家里那些孩子买的。这儿的‘杰斯汀’,是建国后京城第一家正经的法餐,‘拿破仑’就属这儿做的最好。我们老爷子也是亲口夸过的……”
这么一听,洪衍亢当然赶紧就摸腰包。
“付钱了吗?我来我来,一定我来……”
可万没想到,别说这蛋糕了,实际上就连他来了半拉月的房钱,都让洪衍武给付清了。
办退房手续,仅差他交还房卡了,去拿抵押支票的程序了。
一得知这个情况,洪衍亢于惊讶中马上强烈反对。
“这……这怎么可以啊?不行不行……”
因为要知道,他订的可是套房,这一间房一天二百块人民币呢。
倘若再加上“RoomServiiBar”的消费,怕不是得要四千块呢。
合港币那就是整整一万块啊。
他总不能让亲人多年的积蓄,为招待他填乎进去啊。
虽说昨天收了洪衍武的一副“齐白石”。
可他也担心那是两地隔绝,家人没认识到这书法的经济价值呢。
他还想找机会把事情说清,原物奉还呢。
话说回来,即使洪家经济条件真的不错,可大陆就是大陆不是?
香港的工薪阶层每月才一千港币,对这样的住宿费用也是吃不消的。
所以饶是洪衍武的理由充分,说什么都到了家了,万没道理还让在洪衍亢吃住上自己花钱。
那洪衍亢也坚决不肯顺从,依然要把一万港币如数奉还。
最后哥儿俩争执再三,洪衍武没辙,也只能是依了洪衍亢。
“行啦,衍亢大哥,我怕你了。谁让你是我大哥的大哥呢,香港大哥大。那就按你说的好啦。可有一样,你要给钱,也得回头到家再给。这儿,一定先我来……”
洪衍亢当然不理解啊。
“这是什么话?我可不上你当,回去你要反悔呢?”
没想到洪衍武还真的有理。
“衍亢大哥,你有所不知,人民币四毛兑一港币是官价,你用港币付账太亏了。实际上私下能八毛换一元。你没人民币吧?没有你就听我的……”
这么一说,洪衍亢才知究竟,却不禁愕然。
“小武,能有这么大差距啊?你别懵我……”
“哎哟,您还不信我?不信可以用事实说话。要不您跟我出去溜达一趟,就旁边,咱随便找个小子,您就知道了……”
这么一来,洪衍亢唯有叹息。
“真是这样啊。那政府这金融管理有些不得力啊……”
“嗨,这么大国家还能处处密不透风?衍亢大哥,我倒是得跟您先打个招呼。今天给你洗尘,寿家表叔也答应来,你那儿还有没有什么香港带过来的特产。要没有,我想办法……”
“有有,小武,谢谢你的提醒,你想得周到。”
正这么说着,洪衍亢眼见陈力泉又从“杰斯汀”餐厅里走出来,冲着他就叫了一声“衍亢大哥”。
敢情他也跟洪衍武一起来接他了。
而且他身后还紧跟着一个餐厅经理和服务员,一人抱着个纸箱子。
看着意思,里面全是刚买的酒水和饮料,这是要放到汽车后备箱去。
这下洪衍亢更没话说了。
因为别的也甭论,光见经理抱着的箱子里,有两瓶最大的、挂着寒霜的、瓶口封金箔的。
一眼可知是价值不菲的“香槟王”啊。
这玩意,再便宜也得两千块人民币,就别说还有酒店的加价了。
好嘛,他没想到两个弟弟居然这么能花钱,出手可一点不比香港那几个败家子差啊。
说真的,对大陆这边的情形,他可真是把不准脉了。
这样再等到办完一切手续,出门上了皇冠车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两位弟弟,你们不是做厨师的吗?怎么也发了?成了改革开放后的新贵族了?”
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没明白,一起反问。
“什么新贵族?”
“您指什么呀?”
“我是说,就像雅皮士。香港的报纸上介绍过,说内地有一批先富起来的人,靠着做港式服装和走私电子表、计算器,甚至是倒卖政府批文发了家。你们也是吗?”
“这样的人其实我住的饭店里就有。像那些一顿饭就得上千块,那些一喝酒就要XO的,我见过的,拼银子、讲排场实在厉害,外国人和港澳人比不了的。”
“其实也难怪,像我们在外面赚钱其实不容易。海外的人都节俭得很,有几个能天天吃大餐的?有钱也要花在刀刃上,都怕万一经济上有波动,不景气的时候才好应急啊……”
洪衍亢絮絮叨叨说着,却不料洪衍武和陈力泉都不约而同的一起大笑。
就听陈力泉说。
“衍亢大哥,您要这么说,其实也没错。我们除了工作,在外面确实还干着点买卖。您说的港式服装,我们就在做,可以说京城的广货百分之七十是我们弄进来的。但其他的,违法,我们可不碰。对了,您要需要什么衣服就别去买了,要么我们给您送来,要么您跟我们去批发的地儿自己挑……”
洪衍亢这下真吃惊了。
“什么?京城百分之七十……百分之七十的港式服装都是你们弄来的?”
陈力泉厚道的点头,随后还进行补充。
“百分比没那么准,也是我们自己估计的。每月差不多都有十五六个车皮吧。主要就在西单、秀水、王府井、东华门这些市场销售。另外还有这些服装市场摊位转租的租金……”
洪衍武当然心里更明白。
“泉子,你还没听出来啊。衍亢大哥这是怕咱们当纨绔,嫌弃咱们大手大脚,铺张浪费呢。”
跟着就挤眉弄眼地跟洪衍亢解释。
“哥哥,您教训的对,不过,我们也是偶尔为之,这不沾了您的光了嘛,大家一起高兴高兴。反正咱不浪费不就得了,都喝进去,我觉得就不算罪过。”
“不瞒您说,我们也知道这儿的价儿黑。可问题是京城不是香港,除了这儿,京城也就剩下‘马克西姆’能买到正经法国葡萄酒了,那儿更黑得厉害。要这么看,我们其实还是精打细算的呢……”
总而言之,这一路上三兄弟又比昨天有了更深的了解。
洪衍武和陈力泉既觉出了这位香港堂兄身上的可爱,也真正感受到了他出于兄长的关心。
而对洪衍亢来说,洪衍武的热情和活跃,陈力泉的淳朴和厚道都招他爱。
偏偏他们的本事,和干出来的事儿也让他吃惊。
这要是真的,这两个兄弟绝不是凡人啊,比他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可强多了。
人家这能叫纨绔、能叫败家吗?
不,人家花的是自己挣来的钱,而且还是为了全家人花,就是另一回事了。
也奇了怪了,明明都是洪家子孙,可长房和二房还真是……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