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票子是段刚最爱的事儿,特别是收入暴涨,一次性的拿到二百多块的奖金。
那“烧”得他心里难耐啊。
况且今天还得了个峰回路转的彩头儿。
本来他倒霉,被抓了现行要被罚钱。
结果就因为一个建议,居然额外加了三十块,还是现场兑付。
这样他的收入一下就排在了整个“商店组”的第三位,引来无数艳羡的目光。
那真是既有钱又有面儿啊。
说真的,长这么大,他还没在正式场合露过这样的脸呢。
要搁他过去的性子,真恨不得手指上啐口吐沫,立马当着大家面好好点点这些钞票。
然后再叫上几个哥们吆五喝六去胡吃海喝一通。
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在服务公司干实事的这段日子里,他有点实际长进了,觉的这样才是真正的“跌份”。
还是洪衍武当初教训他们的那几句话对啊。
做人得讲“三孝”,那第一就得把家里奔好了才行。
否则别说是不是个男人了,连人都不是。
所以说,这钱他绝不能胡花。
先给家里来几斤排骨,给爹买两瓶好酒,给娘扯几尺料子,还得给奶奶买点软和点心和奶粉,这才是正格的。
剩下的钱大部分也得上交,家里会给他当老婆本存起来攒着。
自己呢……留下五十块应该够花了。
这跟旁人比,已经算是个小财主了。
当然,买上一双真皮的皮鞋是很必要的。
脚上没鞋穷半截嘛。
有了皮鞋,人的身份立刻上一个档次。
不是他臭美,为终身大事计,真得讲究点体面了。
因为他的工作说是工人,其实已经转了售货员,要再露出一副穷气,还怎么找对象啊?
这么一想,那他还得买手表、买墨镜、买牛仔裤、买回力球鞋,再换辆新自行车,还有皮夹克……
好在这工作报酬是真实惠。
照这样苦干一年,交家里的钱买大件儿,他自己留下的钱买小件儿,还真差不多。
这么着,段刚越想心里就越热切。
他巴不得领了“福利”,赶紧回家把惊喜带给全家人。
可惜,愿望和现实往往是会产生冲突的,他还真不能像其他早班的人那么洒脱的离开。
为了争取下月评上奖,有两件事他必须得办好了才能走。
首先,他必须得等到新买的冷柜送来。
这事儿人家打来电话是他接的,上头又顺势交给他办,那就必须有始有终。
要是他为了下班,把这事推给别人代劳,不大合适。
何况这个日子口不正是表现的好时候嘛。
俗话说力气是奴才,用了还会来。
那不如索性帮中班摆好,再添上货,还显得仗义呢。
其次,他的两件工作服都该洗了,而且他还得多搓搓领子口。
总不能这个月在这事儿上丢了五十多块,下次还这样,那他冤不冤啊?
多亏段刚还有点责任心,这两件事儿他都挺认真给办了。
这样当下午四点多,他在更衣室终于收视利索,准备去领“福利”回家的时候,才会遇到他这一天最大的体面。
不过当时他自己可不知道,猛然间,还觉得挺受挤兑的呢。
因为洪衍武来更衣室找他说事的时候,一眼瞅见他刚晾在绳子上的工作服就笑了。
“行啊,我还以为你记吃不记打呢。没想到还真洗了。不过,光有记性还不够,你得坚持才行。否则再让我逮着,还是不能评奖。”
段刚则干瞪着眼珠子,老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有什么办法?人家是管他的副科长,是神不是神,坐在这位子上就灵。
何况还是一个人能胡撸八个的横主儿,真惹不起。
别说揶揄他几句,明目张胆挤兑他,他也得听着啊。
于是眼珠转了转也只能求饶。
“洪哥,您的话我记住了,保证没下回了,我说到做到。我……我能走了吗?”
可没想到洪衍武却没把路让开,反倒一按他肩膀。
“不能!过来,我还有事问你呢?”
“那……您说……”
“你,是不是跟朱震凡关系不好啊?现在你是不是还看不起他啊?”
小心翼翼陪着笑的段刚心里立刻就打了颤悠。
他早看出朱震凡是洪衍武的亲信,一直都怕朱震凡跟上头进谗言。
但等了许久都没动静,本以为过去了。
没想到左右是没躲过去,到底还是来了。
“那什么……洪哥,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我现在哪儿敢啊。您看,打来咱们商店之后,我也没招他。我知道团结第一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要不这样,我请您外头搓一顿得了!您挑地儿,朱子许了您什么,我也……”
段刚转悠着眼珠子小心翼翼的赔笑。
却没想到还不行,竟然反招了痛骂。
“放屁!你小子,以为我要敲你竹杠啊?我要想捞钱,你们还有奖金?都得喝风去!傻不傻啊你,再他妈胡说,我抽你……”
好嘛,段刚一时被骂得脸红耳赤,毫无还口之力。
不过他更糊涂了,不为这个,还能为什么啊?
好在洪衍武没再卖关子,跟着说出真实的用意。
“问你和朱震凡的关系不为别的。告诉你,这个月,咱们二楼装修结束,就会开个‘音乐茶座’,每天晚上七点到十二点营业。今后的三个月,这就是咱们服务公司主要创收的方向。正因为如此,我就需要一个得力的组长和一个副组长帮忙看着。
“组长的人选我看上的是朱震凡,因为他心细,有责任心,在制作组,就总爱帮同事们的忙。而且是个爱主动思考、善于发现问题、主动解决问题的人。我问过他意见,他同意了。不过副组长的人选,他却向我推荐了你。”
“朱子说你在群众关系上有一手,公司里的小年轻都服你,跟谁都能聊得来。这方面你能弥补他的不足。他年纪轻,外表又柔气点,怕压不住人。要有你来协助,大约就没问题了。”
“至于你们过去有过龃龉,他也主动跟我说了。不过你别误会,他不是告状,是怕你心里还有芥蒂,不愿意跟他搭档。想让我问问你的意思,现在你明白了吧?那好,你到底怎么想的表个态吧?”
这话说完,段刚登时愣住了,心里的滋味非常复杂。
一方面是意外,没想到会是这么回事,自己完全想差了。
另一方面又有点感动,朱震凡对他的推荐和评价,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最后还有点不甘,毕竟是给人当副手,总觉得有点没面子。
所以老半天他都没能言语。
洪衍武可没那么好的耐心,等了会就忍不开始催了。
“哎,我说你小子外表看着挺痛快的,怎么这么墨迹啊。到底成不成给句痛快话。”
段刚一激灵,下意识就要点头。
可最终嘴一歪歪,还是一句不太适当的话出了口。
“洪哥,按理说呢,您给脸我应该兜着,朱子能不计前嫌这么看重我,我这心里也……可……可这当副手……那以后,谁一说,我不就成朱子的跟班了嘛……”
洪衍武看着他是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又骂。
“嘿,你这小子还死要面子呢?连这都受不了?那你就不该受‘招安’,还应该培训室继续喝茶当你的大爷才是啊?思想还没扭转过来呢?什么臭毛病啊!”
“说真的,你还甭看不上这副手。要不是你今天提的那个建议,证明你工作上有点脑子。还有你今天下午下班没走,有那么点认真负责的劲儿。就是朱子推荐你也不管用,就冲你这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劲儿,我还看不上你呢。”
“你知不知道?这个‘音乐茶座’对咱们公司有多重要?跟商店比,那就是花钱如流水的地方。这活儿压根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没点真本事绝对不行。”
“首先,接待的顾客就复杂。肯定是年轻人多,而且兜里总得有几个钱的主儿才能来得起,除了搞对象的,多半就是社会上这些倒爷。你想想吧,当这里的负责人,哪怕是个副手,也得有面面俱到的本事。”
“而且这活儿累,熬夜不说,一连气儿足足得忙仨月。只有下雨才能休息,不下雨,天天得来。没有个好身体也够呛。”
“偏偏我对负责人的要求比职工苛刻得多,特别是经济问题上,职工犯了错还有机会改正,要是谁干负责人,也敢弄出今天齐大同那样的事儿,抓着一次,我就让他滚出公司,去厂子干杂活儿去。这要没有个清醒的头脑和自律性,更不行。”
“不过反过来讲,好处可也不少。谁要当上这个负责人,会有数目不少的额外补助。除了工资、奖金照发以外,组长每个月还有二百块的职务补贴,副组长是一百五。这么说吧,真把这摊儿给我干好了,不管是正的还是负的,一个月收入,至少也能拿五六百。”
“对了,你小子不问过我发不发皮鞋嘛?告诉你,对‘音乐茶座’的负责人,公司发服装、发皮鞋、发领带。每天晚上还有免费饮料。这不就发了?”
“但最关键的是,这就算服务公司的基层干部了。无论组长还是副组长,工资的级别立马提一档。完全可以预见,今后随着公司规模增大,继续提拔也会有。你要真肯好好干,或许有一天,你真能自己在外当个什么店长、经理的。”
好嘛,随着洪衍武一句一句,从开始的脸发烧,到吃惊,再到心狂跳,段刚的心情急速变化。
他是真没想到当这个副组长的待遇会如此优厚。
更没想到公司对这短短三个月的营业场所会这么看重。
无论从洪衍武嘴里蹦出那“五六百”的数目,还是“基层干部”和“提拔”,这统统是正常人梦寐以求的美事儿啊。
要知道,段刚性子里头有着不甘人后,爱拔份儿的因子。
过去毫无好实惠的“名义”负责人,他都当的不亦乐乎。
他是不可能像大多数人那样,每月多拿点奖金,就心满意足的混下去的。
对啊,公司的管理人员不就是这么选拔出来的吗?
给朱子干副手又怎么了?毕竟比别人先迈了一步!
这不就是他苦苦等待的机会吗?要放弃才是傻蛋呢!
得,再无犹豫了。
段刚就跟磕头虫一样的应声。
“您甭说了,我干我干。”
喜笑颜开中,本来还想还想说几句够意思的话,比如,“洪哥,您可真够哥们儿!是真看得起兄弟啊。”
可一琢磨,又觉得那显得太没水平了,毕竟他马上就是副组长了嘛。
于是又改口道,“洪哥,我现在全明白了。我真得好好谢谢您跟朱子给了我这么好的机会。这样,我做东,咱们仨找机会外头坐坐。地儿您挑,我得好好敬您和朱子几杯。”
段刚这次可真是真心实意的,可一样是挨骂了。
洪衍武眼皮一抬,不耐地训他。
“你小子,别老整这套场面上的破事。在咱们公司,这套没用。我就要你实打实的给公司干活。听见没有?”
“再说了,你才挣一个月奖金就飘了?有钱啊你?请谁啊你?最该请的是你亲爹亲妈!”
“得了,心意领了。赶紧回家过节吧,你要真能把这仨月给我干好了,完了事儿,我请你喝酒。”
“哎!”
段刚答应着,心里只剩下服气和激动。
还有一股子“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