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魏大姐也不是笨人,这么多年经历的风风雨雨更没有白受。
很快她就明白了杨厂长真正的意思。
一瞬间,她于凝视苦想中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嘴唇突然抖了起来。
杨厂长赶紧递过一杯茶去,适时拦住了她想诉之于口的话。
“大姐,好些事心里明白就行了,千万别说出来。而且我得说,我的本意绝不是想刺激您,或是在您的伤口上撒盐。只有您答应我,先稳定好自己的情绪,不会动气,咱们才好继续往下谈。”
魏大姐又是一怔,随后也只能无奈的点点头,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借此平息情绪。
眼瞅着魏大姐长出了一口气,杨厂长这才轻声说了下去。
“大姐啊,如今厂里的人恐怕都认为您是最好说话的人。只有我知道,这只是您作为一个过来人,一个上了岁数的大姐,对年轻人、对后辈儿懒得计较罢了。”
“您到了工会以后,不再过问厂子里的事儿,表面上是避嫌,免得让人说还贪权。其实也是对有些事失望了,想眼不见心不烦。可无论怎么样,人的本性难改。骨子里,您永远都会是个嫉恶如仇的人,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说白了,水清的事儿就是个最典型的例子。一旦您真的上心了,那就跟护着自己亲闺女似的,说什么也得护到底。谁碰都不行,关心则乱啊……”
魏大姐赶紧声明,“我这是维护原则性,可绝不是因为私人感情……”
“是是,我明白,明白。”
杨厂长忙不迭连声应着,生怕魏大姐又激动,跟着话锋再转。
“可您也不能否认,您的性情里也有比较极端的一面。那真是只肯直中取,不肯曲中求。您是一点歪的、邪的也不容啊。”
“偏偏大多数人都是凡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做不到像您这样高的道德标准又该怎么办啊?他们就会怕您,烦您,抵触您。”
“即使您真心是为了大伙儿好,为厂子好,可事实证明,不但没几个人能理解您的用心,反而您会因此处处树敌。一旦办起事儿来,就会在内部感受到加倍的阻力和矛盾。所以说,人过于耿直了也不好……”
话到这里,魏大姐又不爱听了,一拧眉毛。
“什么?你是说我性格偏激,不利于团结吗?难道做人正直还不好?坚持真理还有错了。就好像我的群众基础很差似的。我就没听说过这么荒唐的话……”
杨厂长赶紧又哄。
“大姐,大姐,请息怒,就算我不会说话行不行?反正这个问题,一句两句难说清楚,咱们就先别掰扯了。我说的重点是另一方面,有些人会因为嫌您碍事,背地里会下绊子。这您总得承认吧?”
“偏偏就因为您的作风正派,特别厌恶阴谋诡计,既不想接触这些阴暗面,也从没了解过这些东西。所以您在这方面的经验就少,就容易踏入陷阱,这也是事实吧?”
“同样是因为您太过坚持原则,在处理某些问题上就难免束手束脚,被人牵着鼻子走。真掰起腕子来,您往往会处于劣势,难以应付那些层出不穷的下三滥招数,这仍然毋庸置疑吧?”
“大姐,咱们都是一起走过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的。您的坚持和操守我都佩服,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工作上,我也有自己的领悟。那就是必须要学会变通,才有可能成事儿。”
“咱们不能太抱守残缺了,也得讲究策略和手腕。其实人是可以有数张面孔的,有些事如果懂得灵活处理,也许结果就要好得多。像您讨厌作假,但心里就会很苦……”
但对此,魏大姐却不敢赞同,带着犹豫质问。
“你是说像今天这样?退让?妥协?苟合?放弃党性和原则?”
杨厂长深吸一口气,相当严肃的纠正。
“不,大姐,您误会我了。实际上我所说的,我想要做的,不是同流合污,而是与光同尘。不是明刀明枪的争锋不让,而是悄然接近,减低防范,蚕食瓦解,获得胜利。就像您举过例子的藕一样,内心再洁净鲜白,可反过来说,表皮不也是污秽的,混入泥泞的吗?”
“我知道您看不惯这些东西。可好多事往往有利有弊,要一分为二来看。这就叫有所失才会有所得,就看怎么取舍和衡量。而且既然所有的问题不可能一起解决,那就有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区别。做事总有个先后顺序。”
“就比如说服务公司这件事吧。最紧要的就是要保证水清这个公司经理的清白和权力,使得服务公司已经上了轨道的经营不受干扰,不被打乱。至于其他的不用多管,他们确实有能力,自然会持续地创造出更优秀的成绩来。我有这个信心。”
“可怎么保证这一点呢?怎么保证别人不伸爪子,不眼红、不嫉妒、不去构陷呢?除了眼下这样处理,我可真没有好办法。您有没有想过咱们硬顶会是什么后果?即使能争取到一时胜利,也会是让水清成了靶子,成了众人的眼中钉啊。”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枪打出头鸟。如果沦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天天需要防备着身边的人拆台,那水清还能把公司办好吗?这和现在人心所向,大家都心甘情愿护着她,完全是两回事啊。甭管这些人出于什么目的,但眼下这样的结果,肯定有利于服务公司的未来发展。”
“要知道,服务公司的重要性,绝不是表面上安置几个青工这么简单的。其实水清办服务公司,带有响应上级号召,进行制度改革的实验性。她个人又是年轻干部里的佼佼者。一旦服务公司的成功获得上下肯定,那不但会为今后进一步改革扫清障碍,还会带起一批年轻人的积极性。”
“相反,如果垮了就会影响一大片。水清个人要承担亏损责任还是末节,就怕有人借机否定攻歼改革路线。别说我要做事会束手束脚,什么青年人靠不住啊,不堪重用啊就全来了,到时候咱们都会有嘴难辨。所以说这件事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从公还是从私,都不能允许服务公司失败。
“大姐,您现在想想,咱们跟他们较劲值当吗?难道付出这点代价是没有必要的吗?我想,正是因为已经想明白了这点,水清才会主动表示愿意放弃分成,洪衍武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也正是有了他们顾全大局,愿意牺牲个人的利益为先决条件,来做这个先头部队。咱们厂未来要进行的改革才能从中吸取经验,最终获得成功。”
杨厂长的正义凛然,让魏大姐一时不觉哑然。
而这些想法,也确实是她从未想过的。
让她不觉倍感惊异,用一种重新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个自己曾经以为很了解,其实却不算太了解的人。
杨厂长则更加坦诚的直言不讳。
“大姐,我知道您还在忧虑、担心什么。曾经有个哲学家说过,人类愚昧的典型表现就在于过于热衷手段,而忘记目的。这点我不会,因为我完全清楚我自己的目的,那么在做事的时候,我就会有一条明确的尺度来衡量。”
“这个标准就是我的决定,我的行动是否有利于把‘北极熊’的产值提升,利润提升,让职工生活得更好。只要是为这个目的服务的,那其他的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否则我就不会去做,这就是我的底线。”
“实话跟您说,从上级决定要在‘北极熊’率先实行厂长负责制这一天起。我就没打算全身而退。我已经四十四岁了。再不抓住机会做点实事,一晃眼,我这一辈子就荒废过去了。但我行险,不是为了向上爬,而是真的想让咱们厂再上一个台阶,让职工们获得实惠。”
“同样,鉴于以前失败的经验,我这次也没打算当个完人。对手懂得的阴谋诡计,我要懂,他们会耍的手段,我要耍得比他们更好。我与他们的区别就在于,我犯错误不亏心,能拿出来见人。我是为了公,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利。”
“至于评价,我不在乎,斯大林那样的大人物还三七开呢。我一个小小的厂长,真能做到五五开就行。我不怕别人诟病我有什么缺点和错漏。只要我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全厂职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和肩上的责任就行!”
“大姐,我不是跟您在唱高调,我自问也没多高的觉悟。在做人上我比不了您。可说句最实在的话,我这一辈子,也是靠‘北极熊’的供养才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的。厂子让我的家庭衣食无忧,让我把子女培养成才。”
“总不能在我离开这个厂子的时候,我还在吃前人的老本儿,没有对厂子做过什么实质贡献吧?那我真是白挂这个厂长的名头了。在拿退休金的时候,我也会感到惭愧的!所以请您相信我吧,请您支持我吧,请您还想以往那样监督我,帮助我吧。”
杨厂长语出真挚,他脸上闪现出的神色没有一点虚伪,充满了善良和坦诚。
特别是那句“五五开就行!”
一下子点亮了魏大姐的心,把她的血彻底烧起来了。
深深的感动李,她很有些后悔自己过去没有更好的去了解杨厂长,以至于没有更好的与之合作,提供支持。
好在杨厂长所需要的不是道歉,而是能够和他站在一起的同志。
她用信任和理解来回应就已经足够了。
“杨子,你真的变了,变得成熟了,变得我都不认识了,变得更有思想更有主见了。什么都别说了,我开始明白你的苦心了。你就说,需要大姐做些什么吧?我今后全力支持你!”
得到这样的许诺,杨厂长也高兴了。
欣然有加的说,“大姐,那我就不客气了。首先,是要给您增加点担子了。服务公司的党员还不够数,可咱们得抢先把党支部成立起来,党员可以慢慢发展,书记就得靠您得亲自兼任了。这是郭书记职权之内唯一能撕开的口子,也只有您占下来他才没话说。否则要派个‘拆台派’来或是‘积极斗争脸’,水清的麻烦就大了。”
眼瞅着魏大姐没带犹豫的点了头,杨厂长又提了更难为人的下一条。
“其次,局里那头儿,我想办成几件事。一,要为水清请功,只有把她树立成典型,占据了大义名分,才能为下面改革减轻阻力。二,我想把洪衍武提拔成行政科的副科长,您也知道,他劳教过,给这样的人干部身份,会有多大阻力,会带来多大的反应。不在局里铺垫一下,会很被动。三,我想申请动用外汇增加方便面生产线。至于新开辟的这个车间,我也想试行服务公司的管理制度和奖金制度。”
“但要顺利办成这几件事,难度实在不小。恐怕就得靠您搭桥,跑跑过去那些老关系了。现在您也知道,总不好空口求人,哪怕是公事呢?所以……所以……送点烟酒难免,吃吃喝喝也……”
杨厂长不好意思地观察着。
没想到魏大姐还真不一样了,只深吸了一口气,就应了。
“可以。”
不过她担心的问题也没藏着,“佑维,这洪衍武真有必要提拔他吗?还有方便面的事儿,也是他上次给你出的主意之一吧?你真的想好了吗?这么大的事不用先出国考察吗?这小子身上邪气太重,心眼儿又太活,天马行空的让人不放心,这万一要是馊主意……”
没想到杨厂长倒笑了。
“大姐啊,我真觉得您把水清当自己闺女了。这对待洪衍武,完全就是丈母娘挑剔女婿的样子啊。”
“不过我还得说一句,用人上您得适度放宽道德标准,多考虑能力问题。俗话说,清水池塘不养鱼啊。咱们要真是坚持只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也许就无人可用了。”
“至于这小子怎么用,您放心,我会盯着的。让他当这个副科长,其实主要为了方便他管服务公司的事儿,和为建立新制度提供建议。不会一下给他太多职权的。这也免了‘夫妻店’的名声,毕竟好说不好听。”
“出国考察嘛,我看真是没必要。既浪费国家的资源,又耽误时间。走马观花能看什么?无非是找个理由,照顾一大堆老同志满足出去看看的心愿,再给自己置办家电嘛。有这个钱,恐怕半条生产线都出来了。”
“当然,我不是拍脑袋做的决定。这件事,我刚跟粮食局宋局长讨论过。他告诉我,可以干。因为‘京城方便面厂’八二年引进了一套日本生产线,投产后经济效益很好。粮食局应他们要求调拨的粮油,两年来是翻倍增长,产品供不应求的情况和洪衍武的描述很接近。”
“另外,那小子给我弄了不少方便面,还自己发明了两种调味料。你尝尝就知道了,很有吸引力。比正式产品的要好吃多了。所以我认为这个主意很不错,销量和竞争力,应该都是有保障的。”
“至于他其他的主意,让我去买那个赞助奥运会的广东三水饮料厂,太脱离实际。拿土豆做什么膨化食品的,又打听不到任何相关信息。我也觉得不靠谱,就直接否定了。您放心,没事实做根据,我是不会偏听偏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