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魏大姐不同,杨厂长不动声色的坐看郭书记的表演,心里全是庆幸。
他庆幸得亏有宋局长的屡次推崇,自己才没把洪衍武当成普通的小年轻看待。
也正是因为他耐着性子听了洪衍武所有的话,现在才有对策,才没抓瞎。
这就叫兼听则明啊。
难怪历史上的君王都得靠贤人辅助才能成事。
现在来看,毫无疑问,洪衍武具有远超其年龄和阶层的智慧与见识。
这就是他的韩信、管仲、姜子牙啊。
所以杨厂长表面虽然一脸严肃的沉默着,看似束手无策,心里却一点不慌。
他特别耐心地一直等到郭书记说得口干舌燥,拿起茶杯喝水的时候。
在副书记秉承旨意,眉飞色舞地号召大家,要对服务公司一事表决意见的时候。
这才扔出了准备好的“杀手锏”。
当领导的嘛,有哪个是善茬啊?
杨厂长也坏着呢,他为了解气,这是非要让这俩货体会一下距离胜利近在咫尺,却偏偏付之东流的滋味不可。
“同志们,郭书记的提议确实是顾全大局的角度来考虑的,这就是老同志的优势啊,稳重。可惜就是顾虑太多,领会上级精神还不够透彻。所以在大家表决之前呢。我也要谈一谈自己的看法,来供大家更周全的参考一下。”
杨厂长这一插口,全场肃静。
毕竟这是厂里实权最大的人,谁也不敢不尊敬。
而且这话也有劲儿啊。
谁都明白,不出意外,这已经到了掰腕子最关键的时候了。
到底郭书记和杨厂长谁能胜出这一把,很大程度上会决定厂内人心向背。
郭书记和副书记则全都愣了一下,他们没想到杨厂长居然敢这样说。
因为公然批评郭书记还在其次,最关键的是郭书记可是政工干部。
政策的掌握是他的专业领域,一向以他意见为主啊。
说他领会不了上级精神,这不等于当面一个大嘴巴吗?
“佑维同志,你说我领会不了上级精神?你得给我指出来,我……”
郭书记带着恼怒质问,哪知杨卫帆轻松一笑,毫无压力的回应。
“老书记,您别急嘛。其实这很正常,术业有专攻,您抓思想和意识形态是专家,可经济上的事儿您就未必精通了。我不是主抓生产的吗?自然对这方面的消息就比您敏感一些。”
跟着他拿出了一张《人民日报》,声明是前天的,然后坦坦然地念了起来。
敢情第二版上面有一篇关于“深圳速度”的综合性报道。
其中还有一部分涉及到了“伟人”在深圳国贸大厦视察的情况。
大家其实都看过,只是没有人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
那就是这座深圳地标建筑,之所以创纪录地达到三天一层的建设速度。
是因为工人报酬就是采用计件工资,多劳多得。
文章中有句话写明,说有的工人一个月的工资高达六百元,是上一年全国工人年人均工资的两倍。
最关键的是,陪同“伟人”的深圳领导用幽默的语言概括说,“奖金不封顶,大楼快封顶。奖金一封顶,大楼封不了顶。”
这句话竟然获得了“伟人”的充分肯定和赞赏。
好嘛,这番报道一念完,几乎所有对服务公司持负面看法的干部都脸红了。
为什么还用说吗?
这就是尚方宝剑呀!
好家伙,你们不是都质疑服务公司奖金制度不合理么?
那看看深圳,这是“伟人”亲口肯定的改革良方,还有你们质疑的份儿吗?
念完了这篇报道,杨厂长还补充呢。
说谁规定职工的奖金就一定要比领导低的?
谁说干部就应该论资排辈,永远舒舒服服躺在功劳簿上的?
改革改革,就是要革除现行僵化管理体制,和不合理的分配制度。
深圳的大领导就明白这个道理,这才是真正为职工着想,这才能彻底调动职工们的劳动积极性。这才是务求实效的好干部。
那我们又有什么想不通的?
要是谁对做办公室的酬劳不满意,我可以做主,让他也去服务公司干工人,也拿这么高的奖金。
得,郭书记一下就没词儿了。
副书记也哑巴了。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杨厂长会有这一手。
前天的报纸?还是从一大篇文章里节选出来被人忽视的部分。
可以啊!真不能不佩服这份心计。
而刚才显摆自己厂龄和功劳的那位更是彻底蔫儿屁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了半天,马上感受到厉害了。
没怎么迟疑,就纷纷开始了自我检讨。
无非是说掌握政策不及时,自己对改革精神没吃透。
不少人顺带还拍上了杨厂长的马屁。
说领导就是领导,生产和政策两手硬,都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至此,杨厂长的发言初战告捷,算是把奖金制度的合理性确定下来了。
只是这仍然不能解决合同分成的问题。
郭书记和副书记也因为脑袋上挨了一棍子恼恨有加。
必然更要通过撺掇大伙儿,把服务公司从水清手里给夺过来不可。
而在这一点上,杨厂长决定性的发言才真是出乎大家的意料。
他居然声称,“这件事其实水清已经和我谈过,她自己主动表示,这些钱她一分都不拿。”
“还有这样的事?”
副书记忍不住惊呼。
别说他不信,全场的人几乎都不信。
因为这句话最少推掉的也是九千块啊。
即使是屋里的这些处级、副处级别的领导,也要干上三五年时间才能挣到这么多钱。
水清居然分文不取?她是正常人吗?
可杨厂长偏偏言之凿凿。
“确实没错,要不说水清品德优秀,出类拔萃呢。人家知道自己是个党员,就是这么表示的。她说签这个协议的时候,谁都不看好服务公司还能够盈利。当时连她自己也觉得能够自负盈亏,就非常不错了。并没有想着占公家的便宜。”
“而如今公司发展虽然挺顺利,经营状况走上了良性轨道。可她清楚,这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是跟咱们各个部门领导大力配合、扶植分不开的。特别是魏大姐对服务公司无私的支持和帮助。那么作为她来讲,就更不能无视这一点,安心占有大家共同努力的成果了……”
这话一说大家不仅大眼瞪小眼,就连郭书记和副书记都吃不准杨厂长葫芦里卖什么药了。
心里都在琢磨:到底真的假的?水清唱这样的高调!不能这么傻吧?
而关键的部分其实在下面呢。
就听杨厂长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
“不过,水清也说了,承包合同签订的是五年。如果公司刚起步,现在就取消合同,似有儿戏之举。这既违背改革精神,容易让服务公司的职工们动摇军心。也会让不了解情况的人误会厂领导过河拆桥,对领导班子的声誉有损。所以水清的意思还是得继续按合同约定执行……”
“哈哈,借口,绝对的借口!还是贪财!”
不待杨厂长说完,副书记就忍不住叫了起来。
但可惜的是,他也太沉不住气了,神经过于敏感。
没听下面的话,结果让自己变得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小丑一样。
就听杨厂长义正言辞的公然纠正道。
“同志们,请仔细注意一下啊。我刚才只是说,这笔钱的所有权,名义上是属于水清的。但具体怎么运用却是另一回事。”
“这么说吧,水清个人在经济上没要求。而且她从当上这个公司的经理之后,一下子就理解了做领导的难处,了解了大家的不易。像天天鸡零狗碎的事儿太多,财务制度又严格,往往许多时候,就得靠咱们自己为公家掏腰包,填窟窿。”
“所以考虑到大伙儿的苦衷,也为了取之于公用之于公。水清决定把自己名下的所有提成,从下月起,按月分配给咱们厂各个科室,办公室作为补充经费。当然,这钱就不用再入公账了,由各科室和办公室的负责人灵活掌握就行了。”
“像郭书记和我的标准是每月三百元,副书记和两位副厂长是二百元,各科室一百元。其余的钱全部划归工会做补充经费。暂定就是这么个情况,如果今后服务公司经营状况更好,还会酌情增加。”
“好了,水清的意思我基本转达完了。各位不妨考虑一下。这个意见可行不可行?和郭书记刚才的建议比,到底哪一个方法更有利于维护咱们厂的威望,更有利于大家开展工作啊?考虑好了咱们就一起表态吧……”
废话,这不明知故问吗?
第一个主意是帮个坏的冒泡儿的强盗摇旗呐喊,去抢人家炖好肉的锅。
帮忙的顶多图个解气,吃肉就没份儿了。
另一个主意呢,是锅的主人为了保住锅,主动把炖好的肉分给大家伙吃。
人人都有好处,就连强盗都有份,力求一团和气。
这一个天一个地怎么能比啊?
最关键的是,这笔钱说是补充经费,可不用考虑发票报销的问题。
说好听了是小金库,说不好听的就是各位领导的外快啊。
只要拿到手里,怎么花不行啊?
所以,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
现在大家的共识就是,不但不能再给服务公司下绊子了,日后还更得支持人家的工作才是啊。这是大家的聚宝盆,傻子才会再支持郭书记的主意呢。
不用问,刚才站在郭书记一头的人又反水了。
几乎所有人,张口闭口开始赞扬水清的觉悟高,有党性。
不但加倍肯定她的工作成绩,也说对这样的同志应该充分信任,最佳的信任方式就是不要干涉人家的经营。
另外,有人提议,说水清只顾大家不顾自己,厂里也不能亏待了有功之臣。
一定要提拔到正科级,让她也享受领导待遇。
她的爱人,洪衍武也应该受到嘉奖。
还有人把杨厂长和魏大姐奉承得高高的,说水清也是遇到了他们这样的伯乐,才能做出这样的成绩。
总之,就跟契科夫在《变色龙》里描写的情景相似。
变脸只在一念之间,这帮人全是“川剧演员”。
这种情况下,郭书记和副书记人心尽失,便再也难以张牙舞爪,只剩下一脸僵笑了。
他们谁都明白,在实际利益驱使下,大局已定,再难反复了。
人家这招“偷星换月”,一下戳在了人的软肋上。
才是堪称妙手,高明之至啊!
没辙,没法破。认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