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小孩”是一个比较贴切地概括老年人性格特点一个词儿。
这就是说人一上了年纪,脾气往往就会变得象小孩一样,很天真,很任性,总是喜怒无常。什么事儿都必须别人哄着来,顺了他的意才行。
玉爷也是这样。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是气洪衍武气得很了。所以哪怕洪衍武重新恢复了练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勤奋,他也怒气难消,甚至还怀疑洪衍武是否是在演戏,能否坚持下去。
直至两个月之后,看到洪衍武依然故我地苦练,老爷子的火气才散了。
按理说这会儿师徒就该和睦如初了,可偏偏洪衍武私下里又开始了睡石枕、练劈砖、找拳谱的行为。这可立刻又让玉爷肚子里生出了一堆闲气。
老爷子想当然地认为,这是对他这个师父授艺方法的不信任,又或是以行为来表示抗议,于是老爷子便有心再晾这个徒弟一阵,看看洪衍武还能折腾出什么新花样来。
这也就正应了“欲速不达”这句话,洪衍武恰恰没想到,正是他的“求艺心切”,反倒真正地耽搁了他学艺的进程。其实这可以算是对“自作聪明”这个词儿,比较好的一个例证。
不过,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对真正肯下苦功的孩子每个师父都喜欢。
洪衍武这一发狠猛练就是半年,再没有一日懈怠过。在数不清的日子,在烈日当头的盛夏,在北风呼啸的寒冬,哪怕院子里就剩下他一个人,可他却还在发奋地练功。
由于下了常人不肯下的功夫,半年之后的他不仅大腿见壮,胳膊见粗,力量见大。而且三九天练二五更的功夫,他虽然单裤单褂,浑身出的却都是白毛汗。那衣服简直就跟水捞出来似的,这基本已经到了“冷不侵”的地步了。
对玉爷而言,看到这一幕是无法不动容的,这自然证实了洪衍武的苦心求艺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老爷子甚至很高兴的发现,他又有一个徒弟具备“成器”的条件了。
只是由于因洪衍武的这种转变太过突然,又过于极端,玉爷毕竟还有点不放心。他很是担心洪衍武火气冲,燥性大,一味图快,今后会犯急功冒进的大忌。于是他便又费尽苦心地为徒弟增加了一个额外的最后考验。
那一天,洪衍武和陈力泉放学回来后,玉爷院里忽然多了一个沙土山。玉爷则把洪衍武单独叫过来吩咐,“你去把沙土都搬到西墙根的坑里去,要记住搬了多少簸箕沙土。不许泉子帮你,你一个人干,听见没有。”
而在洪衍武点头之后,玉爷便又拿来一个大号铁簸箕,撮了满满一簸箕沙土给他做示范。
“看着,得这么搬。底桩腰挺,上腿蹬直,双手举平,慢慢蹲身,蹲到底再拔起来,要不摇不摆。”
结果等到深夜里洪衍武彻底搓完沙土,累得躺在地上起不来的时候,玉爷就从屋里出来了,盘问洪衍武搬沙一共走了多少趟?
洪衍武张口便答,“921趟。”
当时玉爷听了虽然表面没动声色,可在心里却不由默默点头。原来这沙土山他早就自己量过了,数目一点不差!
说白了。也就是从这件事儿上,洪衍武表现出的踏实劲儿才彻底让玉爷放了心。老爷子彻底不再担心徒弟的心浮气躁和投机取巧了。那么后来,也才有了答应传洪衍武招式的那句话。
不过对这次考核,洪衍武自己可是完全是蒙在鼓里的。
实际上他由于这个阶段受到强烈的压迫却又无处可以发泄,根本就是有意拿自己的肉体发狠出气,完全是无心撒谎,靠误打误撞才过的这一关。
甚至于他后来还一直以为,玉爷是单纯因为他下功夫的狠劲才认可他的呢。故而自此之后,他对自己就越来越狠,在练功上的追求也越来越走极端了。
这不能不说是古代传承模式的一个弊病。
过去的师父授艺老爱云山雾罩的,想让徒弟自己领悟明白。正所谓“练武半辈子,一句话教给徒弟”。
其实这种方式相当于“悟禅”,如果能功成,固然效果是最好的。可却不知,从另一方面却往往也会让徒弟产生误解,走向歧途。
当然,武技中有些功、理毕竟是很“身体化”的东西,得身教力行方能体会得出,可有些浅显的道理也用这种方式,那大概就要归结于思维僵化、习惯使然上面了。
但总之,无论如何,洪衍武终究是熬过了玉爷最后的一关,成为了师父眼里的“一块好钢”。于是就在搬完沙子的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和陈力泉一起,各自从玉爷手里接过了师父相赠的一件跤衣。
而打他们穿上这件梦寐以求的“横人皮”开始,在院里新添了“跤坑”开始,也就意味着玉爷终于开始传授他们攻击技法,要给他们俩人“开刃”了。
跤行里有句俗话形容技法非常多,那就是“大绊子三百六,小绊子多如毛。”
玉爷家传跤术历经十几代人的完善,在善扑营内和御驾前经过大大小小无数比试的验证与充实,真可谓是包揽了天下间各族跤术的精华。
所以对于各路跤术都了如指掌的玉爷,也就大可不必像其他人那样墨守成规,只教两个徒弟练相同的基础绊子套路。反而可以根据两个徒弟不同的特点因材施教,传授与他们个人条件最为契合的招式。
比如说,玉爷因见洪衍武的腿功比较扎实,挪步又较为灵活。就特意先传了他一套用腿进攻的动作——“踢”、“挣”和“里统子”。
所谓“踢”其实就是“泼脚”,讲究的是在脚踢对方下盘的同时,两只手也得一个拉拽,一个挣捅,去拉偏对手的重心。步法有上步、盖步、三点步、车轮步等区别,属于手脚配合模式下,最常用的对练绊子。
至于“挣”和“里统子”,在技术特点上也基本等同于“踢”,只不过“挣”专指不抬腿的“踢”,而“里统子”专指踢同名腿胫的内下侧罢了。
说实话,这“泼脚”别看说着简单,但这招应用范围却极为广泛,而且攻守兼备。在实战中,一旦踢不成功,马上即可改为勾、别、切、入等掉脸绊子,所以反倒是所有绊子里变化最为繁多的一招儿,对练习者的临时机变能力和反应力有很高的要求。
也就是玉爷慧眼如炬,一眼就看穿了洪衍武性格跳脱,喜爱变化的特点,才决定把这招先传给他。
果然,洪衍武没让玉爷失望。他的脑瓜子相当聪明,效仿能力也超强,玉爷仅仅讲过两三次动作,他就能模仿下来,甚至很快就掌握了动作要领。
于是,在老爷子的倾囊相授之下,经过无数次的不厌其烦的反复演练,没出一个月,洪衍武已经把偏门踢、直门踢、反挂门踢、大拿踢、假搓真踢、重踢、弹踢、抱脖儿踢、抱胳膊踢、掀踢、抹脖儿脚、拦门脚、落门脚、倒脚、飞逮子这不下几十种的手脚变化基本都烂熟于心了。
至于陈力泉,他的特点是基本功扎实,性子沉着稳健,能耐得住枯燥。所以玉爷并没有教他什么繁复的招式,反而在这一个月只让他练习一个最简单的动作——揣。
这一招俗名叫“背口袋”,也有人叫“背挎”。就是抓住对方的衣服,转身把对方背在身上,向下摔过去。
这招比“泼脚”还要简单,却也相当吃功夫。技术上同样有不少的要求,必须要一板一眼把每个动作都做到位,才能做成。
比如说按玉爷的要求,摔倒对方的时候,身板要挺直了向下弯,头要扎得深,一直扎到两腿之间,双腿要猛地由半曲到蹬直,手上要有一把子揣力,把对方使劲往下拉。这样几股子力量拧在一起,再加上引诱对方扑的惯性,才可以把对方着实地摔在地上。
陈力泉记招式明显没洪衍武快,他先是徒手练了个几十遍,然后再与玉爷配合练。最后再借助器械,拿麻袋“沙人”调整技术细节。也是折腾了小一个月,才算把这一个动作打磨的有点样子了。
而到了这会儿,两个徒弟各自可都该进入真摔实战的阶段了。这时特别明显的,就是体现出了玉爷用基本功挟磨了他们三年的好处。
因为仅动作练熟了,和应用起来交手绝不是一回事。实战中得把手法、步法、力量变化融为一体,练到对手稍有动作,应变自然而生的地步才行。要想彻底融会贯通,针对每次对手的反应作出正确的应对,那得通过反复尝试来增长经验,极其耗费体力。
若是一般人,没几个月的苦功根本不可能。可有句话叫“厚积薄发”,洪衍武和陈力泉因为腰腿都跟得上劲儿,有足够的功夫支持他们,所以才不过数天下来,他们就已经练到了动作深入骨髓的效果。
虽然一开始练实战的时候,他们俩也根本摸不着玉爷的褡裢,无论他用怎么着试图接近都被玉爷防得严严实实。可逐渐的,当他们熟练之后,也终于能在你来我往的挪步对抗中,抓住机会试图攻击玉爷一两次了。
练到了这会儿,玉爷心里便有了分寸,他知道两个徒弟均已练得到火候了,便开始让他们之间对练。
果然,接下来的对战中洪衍武大显身手,频频施展不同的踢法,轻而易举地用“泼脚”把陈力泉踢倒在沙坑之中,美得他在院子里连翻了好几个筋斗才止住兴奋。
而陈力泉也不逞多让,虽然他只会一个“背口袋”,却偏偏能以拙破巧。洪衍武若能躲开还好,但凡被他抓住褡裢,准保跟着就得让他揣在沙坑里。
就这样,洪衍武和陈力泉就像文理科分班的学生一样,用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体验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摔跤。那些看似简单的动作,在与对手奋力角逐的时候,同平时那些枯燥的基础训练完全是不一样的。
那种抓住对手把位时的舒适感,那种以力量变化的巧妙之处,简直如明月入怀,令人心旷神怡。而当对手被摔倒时所获得的成就感,更像一曲来自天际的音乐,或如太阳般辉煌画面冲进他们的心里,荡气回肠、愉悦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