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艾尔莎出生在大陆东侧的一个叫“拉德曼”的山村里。
父母都是农民, 家里四个孩子,她是老大,下面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平时要操劳家务, 照顾弟妹, 做手工补贴家用, 农忙时要去帮父母做活, 经常还会被村子里其他人叫去帮忙。
因为大家都知道,艾尔莎是当地最漂亮、最聪明、最勤劳、也是最能干的姑娘。而且她还识字, 会数数。
最后一点,放在普遍都是文盲的乡野里就太难得了。
艾尔莎的文字和数字都是向治安官夫人学的。
她在夫人生产小女儿时,将其照顾得很好。生产后, 善良的治安官夫人便会在有空时, 教授艾尔莎诗歌和数字歌。几次下来, 艾尔莎就能捧着珍贵的故事书, 给刚出生的治安官小姐说故事。
一本书说完,治安官夫人就能自己照顾小女儿了, 回到家的艾尔莎也掌握了基本单词的书写。
但对艾尔莎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会识字只是她进入教会学习魔法的第一道门槛, 第二道门槛是驻扎在村里牧师的好感。
这一点, 在她多次帮牧师布道、缝洗衣衫、抄写书卷后也达成了,牧师先生答应帮艾尔莎写一封推荐信, 只要她达成最后一个条件。
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一道门槛——农民子女加入教会需要三枚金币。
这可比学会识字、获得推荐信难得多。
毕竟艾尔莎全家一年的收入也才三枚银币,而十枚银币才能兑换一枚金币。
三枚金币的话,需要全家人不吃不喝攒上十年才够。
以前艾尔莎在村长家当女仆,经过三年的省吃俭用和父母亲的支持,总算节省出一枚金币。
但去年的时候, 村长试图将她送给五十多岁的领主大人当情人,多亏了治安官和铁匠的阻挠,艾尔莎才得以幸免。只是这样一来,她也就丢了女仆的工作。
失去村长这个村子里最大土财主的“资助”,艾尔莎从去年到现在,过去整整一年也才攒下1枚银币,这还是在照顾治安官夫人的情况下——总不能希望夫人今后二十年,每年都生一个孩子。
从目前来看,艾尔莎进入教会学习魔法的希望好似几将破灭。
不要说去魔法协会学习,那会更贵!魔法协会的入会费用是三十枚金币,那对普通的农民家庭来说,简直就是天价数字!
至于佣兵工会,很遗憾,他们似乎对女子有种歧视,而且更青睐战士、刺客这种冷兵器职业。按照某个路过拉德曼的佣兵大人的说法,像艾尔莎这种漂亮又年轻、还是处女的16岁少女,一旦踏进工会的势力范围,就会被某些心怀不轨的佣兵掳去,要么被卖给贵族当奴隶,要么就会被献给高等血族当食物。
佣兵这么说的时候,就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艾尔莎,仿佛下一秒就会抓走艾尔莎。
吓得艾尔莎的母亲当时抱住艾尔莎不放,声称只有她死才可能让艾尔莎前去隔壁小镇。那里正好有个工会分会。
在佣兵的大笑声中,艾尔莎面沉如水。晚上还冷静地将这名佣兵挡在门外,因为对方声称只要艾尔莎不是处女,就不会有风险,而怎么不是处女……
只能说,幸好当时铁匠正好从附近经过,帮艾尔莎赶跑了那个心怀不轨的男人。
当不成佣兵,进不了魔法协会,又不愿当贵族的情人,一个农民家庭出身的少女想要出人头地,好像只有进入教会当修女。而就算是这条路,也被三枚金币的价格死死卡住。
当然,因为艾尔莎长得漂亮招人喜欢,好像还有另一条路——
铁匠的大儿子和治安官的小儿子都曾多次向她表白过。
他们都表示,只要艾尔莎愿意嫁给他们,他们就会准备三枚金币的聘礼。不多不少,正好够艾尔莎加入教会。
但嫁过人的女性是当不成修女的,顶多算是教会的世俗成员。
世俗成员凭借聪明才智,的确有学习基础光系魔法的机会,只是再往上就不可能了。
更不要说,一旦嫁人,就要生孩子,生完一个生两个,生完两个生三个,光是家务和孩子,就会彻底困住艾尔莎。
艾尔莎知道这一点。
向她求婚的两人也知道这点。
但他们都假装不知道。
在两个好小伙子描绘的灿烂前景面前,艾尔莎只能用最礼貌最委婉的话拒绝他们。
次数一多,不但两个小伙子,就连他们的父母好像也对艾尔莎有了意见。
这让艾尔莎非常苦恼——
其实铁匠和治安官都帮了她许多,她对他们两家人都非常感激。
铁匠的大儿子和治安官的小儿子跟她年纪差不多大,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都很了解,本身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在周围人眼中都是非常适合的结婚对象……
可是,她就是不想嫁给他们。
她对他们两没有男女之情,更不愿为了他们放弃自己的梦想。
尽管,现在这个梦想,看上去真的十分渺茫。
就在艾尔莎还在烦恼这些放在大人物眼中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时,真正的大人物降临了拉德曼村。
那是一个子爵,带着他的骑士和雇佣兵队伍经过艾尔莎的家乡,要前往位于大陆中央的人族王都。
只是中途子爵生了病发起高热,才不得不停驻在拉德曼村中修养一段时间。
十天后,仍不见好转的子爵拔营离开,好像是嫌弃拉德曼村没有足够好的医师,牧师的光系治疗魔法也很差劲,决定转道去几十英里外的一座商贸大城求医。
子爵离开后,一直提心吊胆的村里人统统松了口气。
只是没等他们庆贺大人物没在村里出事,一个村人就开始发热生病,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五十多个人口的小乡村,转眼就有大半人染病,据说症状跟已经离开的子爵一模一样。
第2章
艾尔莎的两个弟弟都染上了病,最小的妹妹虽然没事,但在母亲同样染病的情况下健康状况已经岌岌可危。
在村里牧师也得病的情况下,父亲决定前去隔壁塔卡镇寻找更好的医师,顺便将艾尔莎的小妹妹送到她们姑妈家,打算等其他人好全后,再将小女儿接回来。
从拉德曼村到隔壁塔卡镇需要五六天的时间,这样一来,家里只有艾尔莎一人照顾弟弟和母亲。
最后还是艾尔莎推着犹豫不决的父亲出门,让他放心,拍着胸脯保证会将家里三个病人照顾得很好。
“真要有事,我也会去找其他人帮忙。爸爸你就安心赶路吧!”艾尔莎蹲下身,摸摸小妹妹的头,“蒂娜也要乖乖的。等爸爸请回医师,治好大家,你就能回来啦。我保证,不超过十天时间。”
眼里含泪的小妹妹伸出手:“拉钩!姐姐要说话算话!”
“好好,没问题。”
等父亲走远,艾尔莎脸上的笑容才散去。
她望着父亲和妹妹渐行渐远的背影叹了口气。
她刚才说得信誓旦旦,其实心里压根没底。
就在今天早上,又有三个村人得病。这样一来,整个村子里还健康的人连十个都不到。这其中又有一半人都像艾尔莎的父亲这样外出求医——大家都相信,请来越多的医师,治愈大家的可能性就越高,所有人好的可能性就越快。
艾尔莎也是这么相信的。
塔卡镇上的牧师水平一定会比村里杰克牧师更高!
一旦父亲请回一位,两个弟弟和母亲就能重新站起来了!
就算父亲失败了,还有铁匠大叔,治安官大人他们——保险起见,这几名外出求医的大人都是从不同方向出发,前往不同城镇。
艾尔莎在心里算算,发现父亲走后,整个村中的健康人除了自己就只有治安官夫人、铁匠的大儿子,还有治安官夫人的小女儿三人,甚至最后一位根本出不了力!
在这种情况下,不要说找别人来家里帮忙,她不被叫去别人家就不错了!
忧心忡忡的艾尔莎回到里屋,将母亲和弟弟们额头上的湿毛巾重新打湿再敷上,发现他们身上的温度比昨晚更高。
再这样下去,就算最后能好全,脑子也可能烧坏,尤其是她的小弟弟尼尔!他今年才5岁!
可在这种情况下,她又能做什么呢?
要是她早就进入教会,掌握了光系法术就好了。
在七种魔法元素中,光系的治愈力是最强的。掌握着光系法术的教会牧师和修女经常和医师们抢活干,甚至他们自己,因为接触光元素多了,也比常人更不容易生病。
可惜,村里的杰克牧师水平不过关,这次还是倒在了病魔的袭击下。
艾尔莎一边不停给三个病人换毛巾,喂水,擦掉汗水,一边心中祈祷父亲能早点带着牧师赶回。
中午的时候,她见母亲和弟弟们的病情还算稳定,正打算休息一下,结果铁匠的大儿子跑过来,告诉她有人回来了!
艾尔莎唰地一下站起身,心里跟小铁匠一样激动。
不可能是爸爸!
爸爸今早才走。
但很可能是铁匠大叔!
他是最早离开拉德曼村外出求医的,而且去的还是最近的科博村,听说科博村的驻村修女特别擅长光系法术,以往从未被哪种疾病难到过。
“一定是爸爸回来了!”小铁匠显然跟艾尔莎想到一处,两人一起往村口跑。
一想到村里四十多个病人有救了,两个年轻人的步伐越来越轻松。
很快,两人同时看到村口的一抹白金色,那是教会成员专用的白金布料。
“是圣骑士团!”艾尔莎身边的小铁匠,兴奋得声音都变了调——他一直很向往教会圣骑士,觉得他们比一般贵族麾下的骑士更强大、更高贵、也更圣洁。
披白披风、穿银盔甲的圣骑士足有二十多人,他们并未进村,而是在村口就呼啦啦散开。
除了这些圣骑士,艾尔莎发现还有——
“神啊!是魔法协会的法师老爷!他们身边的一定是法师学徒!还有那些穿皮甲,拿斧头和锤子的人,他们一定是佣兵!”
不同于越来越激动的小铁匠,艾尔莎的步伐反而慢了下来。
这不对劲!
如果说那些圣骑士是护送科博村的驻村修女还能勉强说得通,但那几名法师和近百名佣兵是怎么回事?!
铁匠大叔没理由、也没那么大能量请来这么多的厉害人物!
而且,那些佣兵在做什么?
“艾尔莎……”身边的小铁匠也看见了,他的嗓音里多了几份迟疑,“为什么佣兵大人要在我们村口挖坑?而且那位圣骑士大人的手势……他们是在让我们回去吗?爸爸呢?爸爸在哪?”
艾尔莎沉默不语,她忽略掉那名圣骑士的示意,没有回头,只是停在原地,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扫视不远处同样沉默的人群。
和分散开的圣骑士一样,三名法师交头接耳了一阵,其中两名带着各自的学徒走开,看方向,是绕去拉德曼村的东西两侧。
这里要说明一下,拉德曼村有三个出入口。
村子北面,也就是艾尔莎和小铁匠他们正对的这个是主路口,东西两侧分别有一条小道。而村子南面则是一条又深又湍急的河流,无论是村里人还是外人都没法渡过。
也就是说,如果那两名法师和先前分散开的圣骑士们,的确是分成两批前往东西侧的小路,再加上眼前留下的这批,村子的三个出入口就全被堵住了!
还有那些佣兵,他们眼下挖出的长长沟壑,艾尔莎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像用来防火的……
火……
围村……
接连生病的村人……
匆匆离开的子爵……
艾尔莎曾经给治安官的小小姐念过一个童话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主人公的村子因为一场疫病被国王下令烧为灰烬,连同村里的人也一起被活活烧死了。
当时念的时候,艾尔莎还觉得这个故事太残忍了,不适合小孩子听,所以她只念了一个村子被焚烧的开头,就直接跳到了下一个故事。
后来她自己翻看完那个故事,发现结局是国王千防万防,自己也还是染上疫病,最终被自己的儿子,也就是下一任国王下令烧死。
通过那个童话故事,艾尔莎不但学会了“燃烧”“火焰”这些新单词,还知道了“疫病”的存在。
这种病会让人一个接一个地染上,只有最顶尖的医师和光系魔导师才能从源头解决。
而艾尔莎因为心中的梦想,恰巧了解过魔法师内部的实力划分,分别是:法师学徒-初级法师-中级法师-大魔法师-魔导师-大魔导师。
大魔导师十分稀少,往往同一时代,整片大陆上也只有三五个人。
魔导师稍微常见点,但放在魔法协会中也是有资格成为会长的人物,放在教会中至少是红衣主教级别。
换句话说,就拉德曼村子这么点人口数,连贵族都没有,压根没有请魔导师出手的资格。
没有魔导师,顶尖医师也不可能自己跑来这种乡野之地,在这种情况下,地区领主又想解决疫病源头的话,就只有靠火焰了。
高温基本能杀死所有病魔。
唯一的代价,只有拉德曼村人的性命。
艾尔莎知道,自己村子里这点人,在大人物们看来,根本不算什么——
据说村长想把她送去的那位领主家中,光女仆就有一百多人!是拉德曼村人口的两倍!
领主大人要彻底杜绝传染可能,既不会放过村里生病的人,连目前还健康的也不会放过!
“艾尔莎?艾尔莎!”小铁匠在艾尔莎面前挥手,年轻红润的脸上满是困惑,“你发什么呆啊?是看圣骑士大人看傻了吗?”
艾尔莎一言不发,抓起他的手腕就往家里跑。
“诶诶诶?艾、艾尔莎?你做什么?”
艾尔莎充耳不闻,埋头苦冲,直到回到自己家里,“砰”地一声关上大门,她才转身面对小铁匠。
此时两人都在大口喘气,小铁匠的耳朵都红了,眼神乱飘:“这、这……这种时候,还是白天……做这种事不太好吧?我,我本来还打算等到我们新婚之夜的时候再……”
“他们要放火烧村!”艾尔莎用颤抖的声音打断了小铁匠的幻想。
后者愣了愣,居然咧嘴笑了,还伸手过来要摸艾尔莎的脑门:“你也发热了吗?怎么都说起胡话了。”
“你没看到那些佣兵挖的防火槽吗?!那是为了防止待会烧村时的大火蔓延出去!”艾尔莎“啪”地打开小铁匠的手,转身走进内屋,她要先把两个弟弟和母亲送到河边。
“我不信!”
“那你就去小路那边看看!看看是不是同样有法师、圣骑士在把手,是不是有佣兵在挖槽!”
“……”
背后安静数秒,随即响起开门声和急促的、逐渐远去的跑步声。
艾尔莎将母亲和两个弟弟唤醒,几句话说明情况,又顺手拿走家里所有积蓄,就扶着他们往后河走。
走到一半,迎面撞上满头大汗的小铁匠。
小铁匠虽然满脸汗珠,脸色却煞白一片,连嘴唇都没了颜色,跟眼神一起颤抖:“艾尔莎,怎么办……真像你说的……他们要烧死我们!”
到这种时候,艾尔莎反而已经冷静下来,她口齿清晰地命令小铁匠:“你立刻回你家,带你的母亲和弟弟妹妹出来,到河边那棵橡树下和我们汇合。然后我去通知爱雅婶婶和其他人,你去村长家里,把他家最大的那张木床床板拆下来,搬到河边,如果来得及,我会去帮忙。村里只有那一张大木板,通过那个,我们才能渡河。”
“好好好!”小铁匠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样,立刻甩开腿飞奔起来,而艾尔莎扶着母亲和弟弟们继续向前。
之所以让小铁匠去拆床板,一来是因为铁匠家趁手的工具会很多;二来他是男性,力气比艾尔莎和治安官夫人大,拆起来更快;三来,小铁匠现在慌得不行,如果去通知其他人说不定会没头脑地一阵大喊,到时候惊动了守在村外的法师和圣骑士就不妙。而且,说是通知其他人,并不是所有人……
艾尔莎算过了,她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村外的人迟早会发现。
按照最坏的打算,只有她们三家人能走。就是按照最乐观的估计,也来不及通知村里所有人,尤其是其中还有几家全是病重到走不动路的人……
她太没用了。
不能让所有人都活下去。
巴雷叔叔,恩普奶奶,小杰米,他们都……
“艾尔莎。”
“怎么了,妈妈?”艾尔莎立刻抬头。
“你抖得好厉害,你也生病了吗?还是我太重了?要不你带埃里克和尼尔先走,我先休息一会儿,待会再扶着墙慢慢走过去。”
“我没事,妈妈。很快就到河边了,你再坚持一下。”
黑发黑眼的女性停住了脚步。
“妈妈?”
艾尔莎的妈妈用虚弱却坚定的力道将艾尔莎的两个弟弟拉过去:“去吧。去通知其他人,我们慢慢走,这样就能多救一些人了吧。”
“……”
“快去,艾尔莎。你是以后要进教会的人,怎么能因为这种事心灵蒙尘。”
“今天看到圣骑士,我就不会进教会了。”艾尔莎用衣袖擦掉眼泪,扭头往村里跑。
没关系的。
在耳边的风声中,她对自己说。
刚才离后河只有百米都不到的距离。
母亲绝对能带着埃里克和尼尔走到河边。
而且待会小铁匠会送他的家人去后河,说不定刚好跟妈妈弟弟们一起到橡树下。
她这边也来得及!
绝对能比预计的救更多的人!
“爱雅婶婶!快走!他们要放火烧村除疫!快带小艾米她们去后河橡树下集合!我们用木板渡河走!”
丢下这句话,艾尔莎继续奔走。
年轻的心脏在胸腔内砰砰跳动,鲜血随着每一次跳动而被泵向全身四肢。
一道黑影在她头顶一闪而过。
但无论是在村里四处奔跑的艾尔莎,还是村外忙着挖沟的佣兵,亦或者是叉腰观看的法师、戒备的圣骑士,都无人发现那道黑影,自然也没人看到黑影落在后河橡树的茂密树冠里,化为一道人影,发出轻笑:“只是出来觅个食,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可怜的小东西……”
第3章
拉德曼村共有十三户人家,当艾尔莎通知到第八户人家时,开始有火球从天降落。
当她来到倒数第二家,村子四处都是跳跃狰狞的火焰。
眼见只剩最后一家,艾尔莎咬牙冲进噼里啪啦燃烧的茅屋里,抱起床上奄奄一息的小杰米就往外跑。
小杰米今年五岁,正是和她小弟弟一样的年纪。
他母亲早死了,只有一个大他两岁的姐姐和父亲。父亲在两天前出门去找医师,姐姐就躺在小杰米身边,只是没了呼吸。
这样的情况在如今的拉德曼村并不罕见。
艾尔莎进完十三户人家的门,少说看到了有十多个死人,其中基本都是老人和小孩。
看到这样的死亡率,艾尔莎一开始还在疑惑那位子爵怎么撑到十多天都没死,等从小杰米家出来时,她已经想通了——那种贵族身边,一定有光系法师在。那名法师一定在那十多天里用光元素维持了子爵的生命。直到后面发现维持不下去了,子爵才匆匆离开……
估计到现在,子爵也没死。
死的反而是拉德曼村的人。
艾尔莎喘着气,她的腿和抱着小杰米的手都在发抖,喉咙发干,嘴里有股血腥味。
身体在不断向她叫嚣着疲惫,让她放下小杰米,坐到地上好好歇歇。
不行。
就剩最后一点距离了。
只要到后河旁的橡树下就可以休息。
艾尔莎不断在心里为自己鼓劲,告诉自己再走一步,再多走一步,再走一步……
终于,橡树那茂密的树冠开始进入她视野。
身边随着房屋的减少,火焰也越来越微弱,夹着水气的微风迎面而来。
艾尔莎下意识深吸一口气,吐出满腔的焦味和烟气。
只是随着她向橡树树冠靠近,除了越来越响亮的湍急水声,还有嗖嗖的破空音。
艾尔莎脸色一变,恨不得立刻飞奔过去,两条腿却不顾她的意愿越来越沉重、缓慢……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阵惨烈又熟悉的哀嚎。
妈妈!
疲乏的身体中陡然多了股力量,让她眨眼的功夫就冲到橡树的绿荫下。
那里或坐或倚着十几名村人,还有一半人已经躺在了地上!
其中就有小铁匠!还有……
“埃里……妈妈小心!”
只剩十几步的距离了,本来艾尔莎和她的亲人之间只剩十几步。
但就是隔着这么短短的一段路程,艾尔莎看到一根箭穿过她妈妈的胸膛,带着血花,射在地上。
地面上还有许多相同的血花和箭矢,每一根箭的尾羽上都沾有血迹。
橡树下已经血流成河,多余的血液浸润泥土几英寸深。
空气中,除了湿润的水气,树叶的清香,更多的,是厚重到让她想呕吐的血腥味。
黑发黑眼的女人缓缓倒下,就倒在她两个儿子中间,三人的胸膛几乎在同一时刻停滞不动。
艾尔莎缓缓抬眼,隔着十几步的距离,隔着十几步距离之后的汹涌河面,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
那名曾调戏过她、意图行不轨的佣兵正手执长弓,站在河对岸,嬉皮笑脸地看着她。
“原来是你啊。”名为巴里的佣兵吹了声口哨,“我就说这附近地形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原来是你住的地方。”
“哟,老大认识对面的美人儿?”巴里身后,另一名拿长弓的佣兵笑道,“这可就尴尬了。剩下这么多箭,我们是射还是不射呢。”
“为什么不射。”巴里说着重新抬起手,箭矢正对向艾尔莎,“我认识美人,美人却不想认识我。对吧,小美人?你还挺聪明的,居然知道疫病这回事,猜到我们要放火烧村。”
面对那枚随时会击中自己的箭矢,艾尔莎放下小杰米,用自己身体挡住后者,同时始终控制着视线不敢往地上扫,尽力维持声线的平稳:“是领主大人雇佣你们来的吗?为什么还有教会的圣骑士?还有法师。”
“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巴里似笑非笑,“光是领主大人一个人可没这么大能量。”
艾尔莎内心满是绝望,还要克制着不露出来。
她将发抖的手往袖子里缩,努力憋回眼泪:“是教会,而且还必须至少是地区主教,不然没法命令魔法协会。”
“不光如此,你抬头看。”
艾尔莎顺着巴里的话抬头,瞳孔骤缩!
刚才她急着赶路,全部注意力都在说服自己不断迈步上,居然没发现头顶不知何时已出现一道半透明的屏障!
屏障像一个鸡蛋壳,将整个拉德曼村包裹在里面。
艾尔莎亲眼看到,身后有一缕黑烟直冲云霄,却在碰到屏障的那一刻无功而返!
屏障自头顶垂下,直直没入后河的河道中。
“知道这是什么吗?”巴里的声音仍旧漫不经心。
“我知道!”艾尔莎抢断他的话。
“哦?”
“是教会的圣光结界……”
“哇!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连这个都知道,你果然不是普通村姑。”巴里的夸赞还没说完,手中长弓突然调转方向,箭矢应声而出!
“住手!”
“嗖!”
“砰!”
一个人影栽进后河中,溅起不小的水花,那块承载着最后一抹希望的木板也掉进河里,转瞬就被冲远。
艾尔莎的喉咙里宛如被塞进一颗完整的鸡蛋。
她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箭技,像长了眼睛一样,绕过橡树粗壮的树干,准确命中位于巴里视线死角的人。
“啧啧啧,真是个小机灵鬼。要不是我警醒,还真被你骗到了。”巴里随手从后腰箭筒里抽出一支羽箭,重新搭弓拉弦,瞄准艾尔莎,“不过整个村子都被设了结界,就算我放手让你们渡河,你们也过不来。何必呢,小美人。与其被烟火熏死,不如被我射死吧,我还能给你们一个痛快。”
他冲艾尔莎眨眼:“看在你长得这么漂亮又聪明的份上,我会直接命中你心脏,保证又快又准。”
艾尔莎此刻已说不出话。
实际上,在看到母亲和两个弟弟的尸体后,在看到那道结界屏障后,她就突然发现自己今天死定了。
而死亡,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可怕。
偏偏在这时,一个佣兵从对岸树林里走出,提着一堆东西扔到巴里面前:“老大,都在这儿了。”
巴里只用眼角扫了一眼,艾尔莎的目光却凝固住了。
那堆东西……不对,是几个人头,全是她熟悉的人!
父亲,蒂娜,铁匠大叔,治安官……
那些外出寻医的人,都被这群佣兵截杀了!!!
为什么。
为什么,死的偏偏是他们。
不是子爵,不是对岸的刽子手,不是那群道貌岸然的大人物!
为什么偏偏是无辜的他们!!!
“唉,我最见不得女人哭了。”巴里忽然叹了口气,连手中弓箭都微微放低,“小艾尔莎,既然你问过我怎么成为一名佣兵,说明你也很有志气很有野心。那你就应该明白,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就是像我们这种贫苦出身人的性命了。”
一时间,河两岸都安静下来。
无论对面本在嬉笑调侃的佣兵,还是这边哭嚎哀求的村民,所有人都沉默了。
只有后河湍急的水流声,还有头顶橡树树冠的沙沙响动。
“这世界就是这个样子。贵族、法师老爷、主教大人……他们的命才是命,而我们,全都不值一提。你应该也看到啦,今天挖沟的是我们佣兵,冒着被染病风险截杀你们的也是我们,圣骑士大人只需要围住村子不让人出去,法师老爷更简单,只要搭个结界,放个火球就行。”
巴里边说边重新抬起手。
这就像个命令,其他佣兵纷纷搭弓拉弦,几十支羽箭对准河的这边。
精铁打造的箭头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可怜的小美人儿,下辈子争取当个贵族小姐吧。”
“嗖!”“嗖!”“嗖!”
艾尔莎一动不动,注视那些箭矢像暴雨般迎面而来,身后原本已经冷却下去的温度不知何时再度升高,估计是法师们又放了一次火球。
在这种情况下,不要说她了,就算是被她护在身后的小杰米也绝活不下去。
这里的人都活不了。
整个拉德曼村注定要在今天死去。
母亲死了,父亲死了。
埃里克死了,蒂娜死了,尼尔也死了。
大家都死了。
现在轮到她了。
她并不畏惧死亡。
只不甘,为何死的是她们。
***
巴里的箭技真的很好。
说穿心脏就穿心脏,绝不含糊。
艾尔莎只觉胸口一痛,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砸在地上,睁开眼的时候,那枚插在她心口的箭矢尾部还在晃动。
巴里的笑声混合着近在咫尺的水流声、村人的惨叫声传进耳边,似远似近,清晰又模糊:“拜拜,美人儿,带着我的箭入睡吧~”
接着,他居然哼起了歌。
歌声影影绰绰,温柔而沉静,像是艾尔莎小时候听妈妈哼的摇篮曲。
死亡的阴影像黑梦般将她笼罩。
她的灵魂连同身体上的疲倦苦痛一起飘远……
“啊!!!!”
惨叫声让艾尔莎猛地睁眼!
同时,胸口剧痛让她整个人一麻!
该死的巴里!
说好的很快就死呢?!
“别误会,小可爱。”
一道真正的阴影笼罩住艾尔莎,优雅深沉的男低音含着笑意在她头顶响起。
重新清晰的视野里,映入一双鲜红似血的眼眸。
俊美到不可思议的棕发男子正低头和艾尔莎对视,他的右手上还提着一颗正在滴血的人头。
“这家伙的箭技的确不错。”棕发男子晃了晃手中人头,几滴温热的血迹落在艾尔莎脸颊上,让她下意识偏过脸。
“啊,抱歉。但我必须要向你郑重声明,你没死,是因为我的力量。”
棕发男子加深了嘴角的弧度,抬起左手朝自己一晃,拇指上形状尖锐的骨戒反着光,从艾尔莎眼底一晃而过:“是我,阿德莱德·梵卓让你远离了死亡。”
第4章
“阿德莱德·梵卓?”
“没错。”
“你是贵族?”
“贵族中的贵族。”
“……”
艾尔莎扭动脖子,发现虽然自己没死,但周围的村人都死了。
死在之前那批箭雨下。
河对岸没动静,估计也都死光了,应该跟巴里一样,被这个阿德莱德·梵卓杀死。
“你不会怪我多管闲事吧?”阿德莱德·梵卓说着,将手中人头抛开。
头颅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停下来的时候,正好跟艾尔莎面对面。
人头的表情惊惧而扭曲,显然死得并不安详。
阿德莱德又把巴里的脑袋踢开,自己取而代之在那个位置蹲下,和艾尔莎视线相交。
他苍白冰凉的手指搭在艾尔莎的脖子上,细细抚摸,温柔得像春风拂过刚盛开的蔷薇花瓣:“你现在想死,还是来得及的。”
艾尔莎沉默,看着阿德莱德嘴里隐约可见的尖牙:“你是血族。”
“准确的说,是血族君主。”
难怪这家伙的口气那么狂妄。
血族君主啊。
本来血族就是离她很远的存在。
更不要说君主了。
“我听说,血族不吸死人血,这就是你救我的原因吗?”艾尔莎闭上眼,又睁开,“随你的便。但我有个请求。”
阿德莱德挑眉,手上力度稍一加重,艾尔莎就呼吸困难:“你吃东西前,会听食物跟你谈判?”
“这不是,谈判,是,请,求。”
脖子上的力度忽然又放松了。
艾尔莎发现自己恢复了顺畅的呼吸。
而面前的男人重新笑起来:“那我们再来一遍。你吃东西前,会听食物发出的请求?”
“如果它们能发出声音,而且我能听懂,我就会。”
“哦……”阿德莱德沉吟一会儿,一弯眼,彻底收回手,托住自己下巴,饶有兴趣地,“什么请求?”
“杀了村子周边的人。包括那三名法师,九名法师学徒。二十六名圣骑士,和所有佣兵。”艾尔莎无视阿德莱德陡然沉下去的脸色,自顾自续道,“相信对您来 说,这些都只是举手之劳。”
“小小年纪,杀性倒不小。”阿德莱德只面沉如水了一瞬,就恢复了啧啧称奇的表情。
“如果不是太过麻烦,我还想请您杀了十三天前路过这里的子爵,和此地的领主大人呢。”艾尔莎若无其事。
“噗!”
阿德莱德喷笑出来,站起身,顺手拍了拍衣角上的灰。
就在艾尔莎以为他要拒绝时,头顶响起他颇有质感的嗓音:“太麻烦了。你自己来。”
“……?”
一股冰凉的液体滴落在艾尔莎脸上,随即像活物一般向她的口腔和鼻腔涌入。
在溺水般的痛苦中,艾尔莎动弹不得,喉咙像被灼烧般焦渴。
“从今以后,你就是血族第六代君主,艾尔莎·梵卓。”阿德莱德语调逐渐高昂,“去吧,去对你的仇人进行新生狩猎!然后,返回永夜领域。那里有你的子民,是你新的家人!”
“艾尔莎·梵卓,记住。从今天起,你就是新任血族女王!是贵族中的贵族!”
“往后,再没有人能夺走你的命!这就是我,阿德莱德·梵卓对你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