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游乐场中度过了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直到华灯初上的时候,他们才再次回到家中。
现在这个时候做晚餐迟了点,但是做点宵夜刚刚好。
季迟自从上一次和陈浮在一起开发出蛋糕技能之后就对这些小点心情有独钟,常常闲着没事就做一点东西存放在厨房,只要想吃随时能够拿出来品尝。
他现在就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盘芒果蛋糕放在桌子上,帮陈浮切了小小的一块,自己则留下绝大部分:对方不喜欢吃蛋糕,晚上也不怎么吃宵夜,现在意思意思就够了。
但水果可以多吃一点。
他将蛋糕上的芒果肉更多的拨给了对方。
接着他又从冰箱里拿出了两罐冰啤酒,一罐自己拿着,一罐丢给对方。
他在另外一个人对面坐了下来,开始吃自己的第一口蛋糕。
然而陈浮没有动手。
季迟纳闷说:“怎么,不喜欢吃?要下个面条吗?”
“不用。”陈浮拉开易拉罐环,喝了一口啤酒。他先回答后面一句,接着又回答前面一句,“我芒果过敏。”
“这不可能。你从来没有这个毛病。”季迟头也不抬说。
陈浮又喝了一口酒,他仅仅笑了笑,没有说话。
季迟又吃了一口蛋糕,当蛋糕的绵软与芒果的香甜在味觉中绽开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重新抬起头问:“你芒果过敏?”
“过敏了好多年。”陈浮说。
“从什么时候开始?”季迟问。
“十二岁还是十三岁吧。”陈浮回答。
两个人暂时都没有说话。
季迟用叉子插了下盘中的蛋糕。来自游乐场后期的兴致在这个时候突然消失了。就好像碰到第二天日光的气泡那样无影无踪。这让他感觉很不舒服。这样的不舒服同样影响了他此刻的胃口。
陈浮靠坐在椅背上。柔软的靠背与坐垫放松他的身体。
他的手指在铝罐冰凉的壁上摩擦。
浅浅的一层水汽沾湿了他的手指,那样的温度从手指碰触的地方一路蔓延到体内。
正如他能够看清楚对方正在慢慢生长的感情;他同样能够看清楚两个人之间始终横亘的矛盾。
是依旧假装不知道让一切继续,还是就在这一刻直接挑破毁掉平衡?
这个问题如同当初的那个问题一样矛盾:
爱从未降临,是知道的人更愉快,还是不知道的人更幸福?
季迟又抬了下头。他觉得刚才的那点对话很无聊,他向陈浮保证:“我下次会记住,让我们愉快的把芒果给拉黑。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这种水果,它的甜味不太正。”
他说着话,目光在屋子里逡巡,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书柜上,他看见了书柜中一些很老旧的金融书籍。他发现了上面书籍的顺序被调换过:“你现在还在看这些书?”
他不等陈浮回答,继续往下说:“我们有说过当年你是怎么养我的吗?”
“暑假的第一个月,你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做饭这种技能,然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去邻居家吃饭了。你从存款中拿出一笔钱,用妈妈生前办的那个账户继续炒股。那时候你非常谨慎,常常一连一个星期都不敢真正下注一笔。而是自己假设会出现什么情况,然后看着股票的涨跌程度确定自己的答案是否正确。”
“你在股市里呆得久了,大家都认识你了。一开始你告诉他们你妈妈是这里的常客,让你在这边一边玩一边等。”
“后来你更熟悉股市了,他们也更熟悉你了,你就在闲谈的时候说出自己的主意。当时有一个不差钱的老板出于逗孩子的兴趣按照你说的买了。他赚了。”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这样做。”
“你也开始渐渐敢于将一些比较大笔的钱放入股市,当然有所亏损,但更多的时候是赚到的——那时候你给我买了很多东西。任何一个孩子应该又的,新的书包,新的玩具,新的衣服,新的零食,我都有。”
季迟一句话一句话说着,回忆在此刻对他已经信手拈来。
而陈浮就看着对方这样重复。
他已知过去的所有。每一次在他说出和过去不太相符合的事情的时候,对方总会用更多的过去掩盖这个“不符合”,好像看见了无法容忍的污迹总想要擦除一样。
啤酒罐上的温度已经从冷变热,密密麻麻的水珠开始出现在罐壁。
陈浮打断季迟的回忆:“在你的记忆里,我是不是真的特别好,没有任何人比得上……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就是我?”
季迟觉得陈浮的这话有点奇怪,他想了一下,回答:“……是。”
“不是。”陈浮告诉季迟,“我没有那么好。”
“是。”季迟这回的回应快速多了,“你就是最好的。”
“如果我是最好的话,”陈浮看着对方,平静询问,“那在十岁的时候,我为什么会离开你?”
他看着对方。
他问出了两个人都无法逃避的问题。
这最重要的问题,贯穿着两个人足足三分之二生命的问题终于被摆到桌面上了。
假设陈浮真的有季迟说的那么好。
他为什么离开?
他已经离开。
他是否真的没有季迟记忆中的那么好?
季迟本来已经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他在和陈浮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完全没有被影响。那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旧日相识,他向自己的旧日相识打了一声自己觉得还算有趣的招呼,他毫不在意自己的有趣会给对方带来什么。
他当然也不在意自己的有趣是否会影响对方对自己的感觉。
……可是现在不行。
现在的陈浮仿佛再一次和幼时的陈浮重叠了。
重新变成了……变成了他生命中的支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生命中唯一的人。
他头一次发现,自己原来能够找回那种愉快的感觉。
金属叉子与瓷盘撞击,发出轻轻的响声。
陈浮看着对面的人安静下去。他看见对方将面前的蛋糕推到一旁。
那种让人难受的气氛与感觉笼罩着两人。
他听见对方说:“那时候你只是被人收养了,这是我们所无法选择的。”
“但做决定的是我。”陈浮明确地告诉对方,“不管是一开始的决定还是之后的决定。”
“我最初答应了你不会将你丢下,或者我说过我带着你一起走。但是事实上,这只是一个谎言,我把你丢下自己走了。”陈浮回应对方,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向季迟解释与分析,他这样平静。好像不管任何过去,都无法在现在给他带来什么真正的影响。
又是冗长的静默。
季迟蓝色的眼睛盯着陈浮。
他几乎没有表情。
他终于说:“……那不是你。”
那件事——
那对我们都是一个错误。而这个错误不应该出现在你的身上。
长久的,连呼吸的声音都静不可闻的安静。
陈浮几乎能够听见对方极力否定的心声。
过去究竟因为什么而导致两个人分开,已经不太重要、没有过多的意义了。
已发生的事情不可能再消失,伤害过后总会长久地留有痕迹。正如时间永远不会逆流,不会逆流到每一个人想要回到的那个节点。
他们现在坐在这里,他们只为了现在的自己交谈。
时间只向前。
我们也只能向前。
“那是我。”陈浮能够感觉到对方的痛苦。
这样的痛苦几乎要从对方身体里溢出来。那大概是最不想承认的事情被迫承认,最不想失败的东西一败涂地的感觉。
那几乎让人对人生的意义发生怀疑。
但他没有犹豫,没有动摇。他继续告诉对方,“或许不是十岁的我,但是二十八岁的我。而现在坐在这里的,是二十八岁的我。是已经选择离开你的我。”
“你或许只期待十岁的我,但是我不可能回到十岁。”
“季迟。”他说,“我之前跟你说过,一个错误的开头很难在最终得到让双方都能够满意的结果。”
“我们之间并不只是感情的问题。还有过去。你一直在试图将我变成你记忆中的我,但这是不可能的。”
他第二次明确地告诉季迟,这绝不可能。
哪怕在这个过程中你确实在渐渐走向正确的道路,哪怕这样的变化是你自己都没有发现,是纯粹下意识中选择的,是最真切的那一份感情——
但这无法改变我们的问题。
“在你的印象中,十岁前的我可能确实足够完美。”
“但对我而言,在此后的十八年中,在我生活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不够完美,不管做什么事,总会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没有办法做到最好。比如选择学校,挑不到最适合的那一个;比如进入股市,总不能达到我自己最想要的那个目标。”
季迟没有说话,他安静地听着。
这一天晚上,这一个时候,他坐在这里,听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说话。
“我当初答应你交往,是因为我并不在意你爱的究竟是过去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如果你能接受现在的我,但只爱着过去的我,我也能够接受这一点。”
“但是你不能。不管怎么样,你都想让过去的我重现。不管是用属于孩子的天真还是属于情侣的感情。”
“但是很抱歉。”陈浮第三次,清清楚楚地告诉对方,“过去的我已经变成现在的我,我不可能再变回去。我也不会再为另外一个人,从头到尾改变我自己了。”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变得有些轻微。
在曾经的一段时间里,过去绕着过去,将他搅得不得安生。
他太过重视一些东西,小心翼翼,以至于最后所有都被摧毁得一干二净。
“而这样的我不是你想要的。”陈浮说,“我并不能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结束了的事情没有必要第二次开启。
他不想改变,也不会再改变。
他不要对方多少的爱,甚至不要求对方是否真的只注视着眼前的他。
因为他同样已经没有办法给对方太多的东西了。
一个错误的开头只能得到一个错误的结局。
只有及时将错误纠正,才能得到最终正确的结果。
第三次漫长的,让人无法呼吸的安静。
季迟说:“你说得都对。”
他承认这一点。他知道承认之后的下一句话。但他无法不承认。
那是他的过去。
确实是……他一直在陈浮身上孜孜以求寻找的东西。
季迟闭了闭眼睛。
睫毛在他的眼睑下颤抖了几下,他再次张开,蓝色的眼睛里罕见的流露出了一丝疲惫。
他承认:
“你没有办法给我想要的东西。我在找过去的那个你。”
“对不起。”季迟说,“我并不想伤害你……但我可能已经伤害到你了。我确实不太正常,但不管我有多少正常的部分,它们最后都只会用在你身上。”
陈浮的目光有些晦涩。
他轻轻摇了头:“不,该说抱歉的是我。任何两个不同的人想要在一起都需要改变。我只是不想再一次次改变了。“
痛苦在沉默。
痛苦始终沉默。
而陈浮为这一次对话做一个明确的终结:“我们分手吧。”
位于头上的铡刀在这一时刻,终于落下。
窒息的感觉笼罩季迟。
痛苦与虚弱在此时相伴而生。
他的胸膛几乎要炸开,而他无法对此做出任何反应。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他也想找出一个适合的表情和角色来应对眼前这种陌生的情况。
但他无法找到。
那些随时随地无处不在的面具,在这一时刻统统支离破碎。
他在很长久的时间里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说好。
陈浮将手中的啤酒罐轻轻放在桌子上。
铝罐上的冷气已经全部经由手指传递到了他的心脏。
他感到有些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