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几天的不适应之后,陈浮已经接受了屋檐下有这么一个讨厌的人的存在。
他们在大多数的时间里没有交集,而在剩下的小部分时间里,最近一个月正在表演推理小说家角色的季迟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写作,小半个月的时间里已经修修改改地写了三万多字。
这是又一个周末。房东太太在两天之前去了外地旅游,这两天的时间陈浮都是自己解决三餐。当他难得想要下厨做饭,并且做了一桌中国菜犒劳自己之后,他才发现好像有两三天的时间没有在一楼看见季迟了。
对方觉得小镇的生活无聊然后趁着夜色离开了吗?
这倒是感情好――但是几乎不可能。
大概是呆在楼上两天不知道干什么吧……
陈浮这样想着,走上三楼敲了敲门。
但没有人回应。
他的眉头拧了一下,用房东放在这里的备用钥匙开了门,就看见一间几乎没有其余个人装饰的房间里,季迟裹着被子睡在床上,已经烧得神志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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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冗长的黑暗。
季迟沿着这种熟悉的黑暗一直向前,他和它亲密如同最佳伙伴。
但是今天的黑暗有点奇怪。
它在远处竟然有亮光。
这让季迟发自内心的感觉不悦。
他顺着这道亮光传来的方向往前走去,想要把这点讨人厌的东西给抹消掉。
然后他就来到了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他喜欢的东西。
明亮的灯光,温馨的剪贴画,厚厚的碎花地毯,以及满地属于男孩子的玩具。
有一个小男孩坐在屋子的正中央。
他背对着季迟,忙忙碌碌地将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收拾入一个大大的箱子里。所有的东西,从墙上的画到桌上的灯,从桌上的灯到地上的玩具……所有东西,他惊慌失措地全部收拾好,好像下一刻它们就要全部消失,又好像下一刻,他将对它们由衷憎恨!
季迟站在这间房间之外,他看见房间变得光秃秃的,然后连最后一束光也消失,然后孩子不见了,他站在黑暗之中,清醒过来。
“……病情怎么样?”
“已经退烧了,不过保险起见,多吃两天的药。”
“好。”
“病人身体不好,平时记得规律作息,加强锻炼。”
“好。”
躺在床上的季迟转了转视线,看见在他的房间门口,陈浮正和一位看上去是医生的相互交谈,然后他们一同顺着楼梯离开。
他发现自己一身的汗,正躺在床上发呆,送走了家庭医生的陈浮就再一次回到楼上。
他为季迟倒了一杯水,和水放在一起的还有退烧药以及食物。
他开门见山说:“你发烧了。”
“可以推测得出。”季迟想了想,这样回答。
“起来吃点东西,然后吃个药再睡。”陈浮说。
“哦……”季迟想了想,“这一幕真奇异,我还以为你不会管这些事情。考虑到我们毕竟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恩怨在。”
“任何正常人都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小的恩怨’就看着一个人死在面前的。”陈浮寡淡回答。
“嗯,”季迟耸了耸肩膀,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我承认我不正常。对了,有甜食吗?”
这东西当然没有,季迟端起了一旁的稀粥,吃完后又吞了药,然后躺下再次睡着了。
日子好像在一下子之间恢复了平静。
房东太太还在外地旅游没有回来,闹腾的另外一个住客发着烧在楼上完全变成了蔫菜干,存在感几近于无。
一连好几天的时间,陈浮都不用外头的食物折腾自己的胃,而是用储存在冰箱里的食物自己做饭自己吃。
这一天冰箱中的食物终于被吃光了,陈浮抽出时间去超市采购了一番,在柜台结账的时候,他随手拿了两三根棒棒糖,塞进自己要购买的东西里一起结算。
地上的灯光如同天上的星光。
晚饭在六点的时候准时开始。
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总算能够下床的季迟摇摇晃晃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他刚刚坐到沙发上,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晚上吃什么,就看见茶几上散落着几只棒棒糖。
他怔了一下,拿起一个芒果口味的塞进嘴里,然后对陈浮说:“……谢谢。”
“不用。”
“我要给你钱吗?”季迟问。
“你以前给了我没?”陈浮抬起了眼。
“从来没有。”季迟说。
“那就不用。”陈浮回答。
“嗯……”季迟含着口中的棒棒糖,声音因此有点含混,“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芒果味?”
“我不知道,随便拿的,七分之三的概率。”
“――哦。”季迟回答。
在棒棒糖走进家门又陪同季迟一起上了楼睡觉的这一天晚上,出去旅游了整整一周时间的房东太太终于回来。
她看上去风尘仆仆,满身疲惫,但精神还好,甚至有点亢奋。
她在回到这里的第一时间就找到了陈浮,她说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事情:“陈,我接下去可能会离开这里,你可以在这里住到我们合约期终止,如果你还希望在这个小镇停留,那我推荐格纳的那个地方,他计划要出租的房子上下两层,你一整栋租下来也只比我这里贵了一点点。”
陈浮皱起眉头,暂时收了手中的东西,他关切问:“您是否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如果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可以帮助――”
“不不,我没有任何为难的地方,我只是需要去做一件早就决定好了的事情!”房东太太断然否认,语气坚决,“这件事任何人都不能够代替我去完成!”
说这一段话的时候,她更加亢奋了,甚至脸颊上都泛起了一丝红晕。
然后她向陈浮感谢道:“感谢你这一年来对阿芙拉的帮助。现在阿芙拉考上了她想要考上的学校,我也终于能够放心了。”
他们进行了一个亲昵的贴面吻。
陈浮诚挚回答:“不,感谢夫人。您睿智而又温暖,让我能够在这里好好休息。如果可能,请让我帮助你。”
房东太太笑了起来,眯起眼睛的眼角露出许多道细细的皱纹。她没有回答陈浮的话,只理了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而后匆匆离开了这里。
前后交谈不过五分钟的时间,陈浮刚刚看着房东太太离去,就听季迟在他背后说:“看,我说过她最近正陷入什么麻烦之中……不过看起来已经解决了,她下了决定。”
他转回了头,看见大约是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的季迟:“你看起来又活蹦乱跳了。”
“一定是因为我退烧了。”季迟回答。
“发个烧发了十天。”陈浮绝对没有在认真嘲讽。
“你要习惯身体不好的人。”季迟回答。
“嗯,考虑到你确实适合跟着一队保镖加上一队家庭医生加上一队适应不同角色扮演的助理。”陈浮回答。
季迟坐到了陈浮对面。
他们此刻呆在二楼,他们所处的位置是陈浮的书房。
这是一个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地方。
整整一面墙的书架上,书籍摆放得井井有条;靠窗的位置是一张两座的美式沙发,沙发前摆放着同款式的茶几。茶几对面还有一张正对着窗户的布艺座椅。
现在季迟就坐在这张座椅上,看着这个房间和房间中的人。
他在寻找房间里熟悉的东西,并且确实在一眼之间就寻找到了。
比如说垫在桌子上的蓝色桌布,比如说压在桌布上简单的玻璃杯和杯子里的水,还比如说放置在书架上的一些出版了许久的书。
但是这里还有更多的陌生的东西。
比如书架上其他的书,比如这整个房间的布置,比如坐在这个房间里的人。
季迟又开始轻轻点着自己的手指了。
陌生让他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你看上去真不像是过去的你。”
“……”陈浮。
他的目光终于停留在季迟身上。一个陌生的人在和他说过去的‘熟悉’。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对季迟漫不经心地嘲讽。
他简单而干脆利落地回应:“那是你的过去,不是我的。”
像有响亮的钟声从天空那样传递到人心。
隔着一张茶几,两人面对面坐着。
季迟闭上了嘴。
黑暗从四周笼罩上来。
他又置身于那一个全黑的空间,他顺着这个全黑空间中唯一的那一束光走去。他看见了那个温馨的房间,和房间中匆忙收拾东西的小孩子。
再一次的,一件一件的东西被胡乱收拾,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四面墙和一个地板。
最后一束的灯光也要暗下去。
这一次,在它即将暗下去的那一刻,一直背对着季迟的小孩子终于转过了身。
他满脸慌张,涕泪交横,嘴角却裂得大大的。
他一直在笑。
他在喃喃自语。
“对,对,就这样,把所有都关起来,把所有都关起来――”
他那么地――滑稽。
像小丑。
又可怜,又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