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可的记载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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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今天换了一本新的记簿,为的是将接下来这几天的事写下来。
———可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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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拜访全是秘密的。
不过,一旦雷戈大管家和我们一行人建立良好关系,日后就能详细讲述这次的经历了。
我要尽可能地详尽记下此行中的一点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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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可六,我觉得今天一整天真是漫长,无法言喻的诧奇不断在眼前重复上演。
我们终于来到了这座古坊———一座被埋藏在深林里,几乎与世绝离,它的名字叫做“狼王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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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绕四周的陡峭高山和广大林子也同样散发凛凛气势。
狼王坊周遭常常有大雾。
上方则被灰色的厚重云层笼罩,被云遮掩的光投在古坊外墙和石壁上,产生了明暗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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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我们六个人受邀前来拜访的,就是狼王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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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可六!!
如可以,真想将今天一整天有如神迹般的所见全全道出。
我所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心里觉到的,都是一种难得的幸运———沙中见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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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正坐在一张小小的旧桌前,藉火光写下这篇手记。
这里是狼王坊的二楼,我们每人都分到一个房间,每一间都井井有序,大式家具只有老旧的卧榻和矮木柜,但幸好有全新的瓷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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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整天相当辛苦,而且我还有一个和间庆约定好的重要秘密任务。
———在我们六人中,混入了一个害人魔,也就是人冥。
我一定要将其揪出,一直处于戒备的状态,注意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导致整个人也很疲惫。
虽然很辛苦,但也只得挺到最后,只要稍有不慎,连我自己也会成为遇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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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心中的大觉———主要是诧叹———完全驱走了疲劳,我甚至还担心今晚会不会兴然得无法入眠。
———狼王坊所隐藏的秘密,远远超乎我的想像。
我不知该如何形容在险峻深林中亲眼目睹这座古坊时,内心是多么的大动。
我一点都没有置身于这座古坊的真实之觉,反而像在小时梦见的玄奇梦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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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六,很想知道狼王坊到底在哪里吧?
可惜没办法告诉你。
理由有两个。
其一,我们和邀请我们来此的雷戈大管家约定,一定要对外守密;
其二,可能会让人觉得很奇怪———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座坊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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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骗人。
我根本不知道抵达这里之前,经过了哪些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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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坐大管家派来的轿子来的。
那个轿子很大。
我们六人上轿后,不仅轿门被一块大木板封住,甚至还被要求尽可能不要掀窗。
轿子大部分时候是行驶在乡间小路上,但我最后还是没能记下来此的路。
只知道狼王坊位于十里城边境,身处一片深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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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戈大管家恐怕是个秘密至上的人。
这次的来访是个秘密。
狼王坊的所在之处是秘密。
连有关大管家的一切也都是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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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我们不被允许探查任何细节。
实际上,要拜访狼王坊,我们被迫立下了许多誓言。
———绝不能向人提起这段经历,连家人也不例外。
以及一些琐碎的细枝末节。
———像是在轿子中,全程只得用手势言语、不得下轿等等。
这些令人不解的誓言,让我们觉得既觉怪又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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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一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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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接我们的大轿子(八人抬),在辰时末抵达院子的后面。(无人得见)
我们六人分别上轿,往这座狼王坊出发。
票号老板———莫四兄台、王伯讼师、佟立夫人、来陌掌柜、马三先生。
轿子后面除了各人的行李,还有许多要送给大管家的物什。
通过来邀告的人,我们得知大管家喜欢搜集古物,便准备了两百年前古陶器、瓷画框,以及一百多年前制的挂毯,作个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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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号老板———莫四负责清点行李,他手持清单,逐一清点行李是否带齐。
常年在票号点银记名的他,确实很适合这种琐碎的活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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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陆先生。”他堆起了满脸笑容向走近的我一示,圆圆的脸颊因寒冷而冻得通红。
“你做事会不会太独断了?真是的,专买这些这么贵的东西………就算大管家收下了这些东西,也不能保证他一定就会兴然。唉!!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希望这些银子不会白白浪费掉了。”
———其实,他真正担心的是其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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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赠物的预银是通过他的票号,进行钱银周转及调度。他连一两银子,不,连一文大钱都不想从票号里拿出来。
有这种华秀的大轿子接送,最兴然的就是虚荣的佟立夫人。
———她兴然得双眼发亮,毫不犹豫地立刻钻进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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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受够那些个小轿子了。又破又挤,还是这个大轿子坐着舒坦!!”
她作势地对马三先生说出这些话时,我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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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陌掌柜听到后,也跟着大势说———他打算买一乘大轿子。
“佟立,你说得不错。这个兴趣真不错。小轿子我也坐多了,正想换一乘大的。马三,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让你试坐一下看看,如何?”
“得了,大差才可四人抬轿,莫到时候把我当街擒了去………”马三斥说。
“寻两个力大的人抬轿不就得了………”来陌掌柜说。
“我不敢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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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陌掌柜的体格实壮,但以他四十岁的年纪来说,稍胖了一点。他自己对这一点也很在意,总是喜欢穿较小的衣衫,但此举反而突显他的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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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讼师在等待轿子抵达前,一直和莫四老板谈论近日来十里城案子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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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开记簿做此行的临了确认。
———今是五月二十四日。
预计回来时是四天后,也就是五月二十八日。
这一段时间里,讼房的活计都已经交代给其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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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出发时万里无云,日头天悬,这应该是一个好预兆。
一开始,轿子向前直走,后来在山间土路上绕来绕去,转了几次弯,没多久就进了无人之地。
我们越过山丘,经过几个小店旁边。
通过轿窗的小小缝隙。
———一路望见一旁的花田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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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地,我就完全不知道轿子走到了哪里,不过,根据日头的位置来推断。
———应该是朝西南方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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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大家一度在某个村落的一间老宅子里稍作休息。
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几乎觉不到人的气息。
屋内没什么损毁。
———似乎不久前都还有人住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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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工们已事先准备好大饼给我们当吃食。
———就像来野餐一样。
我们很庆幸有东西可以吃,而且味道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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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可,雷戈大管家会不会是为了款待我们,才特地将这个老宅子买下来?”马三先生在我耳边小声说出他的想法。
但我不这么认为。光是为了这个理由就买下一座老宅子,这简直就和将银子丢到水沟里没两样,而且大管家没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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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几次和默语寡言的领路人攀谈,企图从中打探一些消息。
———我们问了许多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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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王坊的外形和位置、雷戈大管家的为人等等。
然而,不论我们再怎么问也没用,领路人都不愿多说,只表示自己是根据大管家的文字指示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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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口音有异国味儿。”马三先生说。
经他这么一提,我确实也决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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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吃完大饼准备上轿时。
我们仔细眺望四周,放眼望去。
尽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美景———几乎位在湛蓝青空中高点的日头。
似是飘在半空中的大雾,遮盖的一大片鱼鳞云杉和阔叶树林,和山腰间的一片深色葡萄园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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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乡间全是同样景色,此地究竟在哪,仍旧无从得知。
从远处望去,能发现每座山各有各的特征,走近一看,却觉得全都长得一个样。
想找出茂密林子、石块、山谷有什么特征,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我请教了马三先生,他说他也不认得这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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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教书先生,可认不得路,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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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六。
这就是那个装模作样的先生。他说话时还不停抚他的黑胡子———像山羊一样垂得长长的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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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们至少能确定,我们位在十里城外的数里处,朝这方向继续走下去,几乎没有人烟。只有仿佛屏风般的山林。狼王坊果然位于不为人知的深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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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吃大饼时,依然在执行被赋予的任务。
在伸手拿大饼、将水送入嘴中的同时,我也在暗中注意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到底谁是人冥?
可疑的是谁人?
有没有举止怪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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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虽然带着年老体弱的假面具和大家一同谈笑,但眼神依旧犀利地观察大家。
然而,我找不出可疑人物。
每个人的举动都没有怪异之处。混在我们之中的人冥将自己隐藏得很好。
可怕的氛围在慢慢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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饼完,休息一会儿后,我们再度上轿子,往目的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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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个多时辰,我们到达早前一直看到的淡青色山麓,四周呈现高地的特有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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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踏上狭窄土路后。
时而在阴暗的林子中前进,时而在紧邻山谷的悬崖边行走。
饼后,我开始有了睡意,但轿子上下颠簸而产生的摇晃让我醒了过来。
轿子内的雾气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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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三先生双手环于心前,直盯着黑窗外面,偶尔自语几句,还不住点头说:“原来如此,建在这么偏僻的深林里,谁人也没办法寻得了。从地利上来看,可说是固若金汤。”
不过,我倒觉得这种建在深林之地的古堡,应该没有人会进犯吧?
它应该是没有用处而被弃置,才荒废了这么长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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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三先生。为什么有人会将古坊建在这么偏远的地方?是为了躲避敌人吗?”
“不知道,不过,我觉得这座古坊可能没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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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王坊是大管家———雷戈建造的吗?”
“不,不是。”马三先生摇摇手说,“一开始,只有绝冥山———凌夜谷那边的林中有座狗肉坊,狼王坊是后来建造的,这些,是大管家———雷戈的那封邀请信上写着的。”
“我的信上好像没有,是先有狗肉坊,才有狼王坊?”
“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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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造狼王坊的人是谁?”
“是朴田大管家,他现在也只是狗肉坊的看管人。”
“为什么他要建造两座一模一样的古坊,这举动不怪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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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这一点并不清楚。雷戈大管家也不未提。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建造了两座古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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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狼王坊的路越来越陡,穿梭在广大林子间的弯道也越来越多。
我将窗户掀开一点小小缝隙,但茂密冷杉和又长又多的杂草挡住我的视野。
———连旁边是山或山谷都无法分明。
雾气自轿窗外吹了进来,令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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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样,不晓得为何让我突然想起说书先生的话本———《古坊经》里,主人公被木轿子载到位于红林之中的刀坊的诡异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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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身为讼师,竟然这么胆小。”求实的马三先生意外地哼笑说,“———前面的兄台,还有多久才会到狼王坊?”
“应该快到了。”领路人依然盯着前方,冷冷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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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完全无法预估,究竟何时才会抵达这条迂回土路的终点。
土路坑坑洼洼,轿子现在行进在布满碎石的土地上。
轿子内的我们不断上下摇晃。
我开始担心。
———我们真的能在天黑前抵达狼王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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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最适合醒觉了。”马三先生要喝酒,顺手将窗户掀了一小半,从怀里拿出一小坛,找借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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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他掀开的窗户向外望。
———刚刚的晴朗天穹有如一场梦,取而代之的是昏暗天色和厚重的灰色乌云、无边的大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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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很大,树木被吹得沙沙作响。
极北之地的天穹一向都是无垠的蓝天,予人祥和宁静之觉。
这里的天穹却令人觉得不适。
———明显充满了特有的肃然气息。
诡奇的天穹令寒意更加冷冽,阴暗的天色也夺走所有事物的缤纷造化,将万物涂上了单调之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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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进入山谷中,我从树林间窥见了高耸的墨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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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可能是林中的自然环境造成的。这附近弄不好一整年都是乌云密布,大雾广肆。应该没人会想来这里吧!!确实是一个隐藏古坊的绝佳之地。”马三先生仿佛知道我正在思考天穹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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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初左右,轿子终于停了下来。
我们等人打开轿门,然后下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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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雾广布,灰云低垂,仿佛伸手可及。四周的黑冷杉木顶端形成了锯状,耳边充满大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令我缩了缩肩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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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陆先生。”年迈的王伯———讼师蹒跚地从轿子上出来。
———他的脸色苍白,挺着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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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他看起来很难过,我走过去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不,不要紧。只是轿子里闷久了。我本来就不常坐轿子。现在气顺了以后好多了,没事,我很快就没事了。”
“那你还是先坐回轿里比较好吧?”
“谢谢………但狼王坊应该已经在附近了吧?”王伯满怀期待地转头看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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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是一整片长满尖叶的高大树木,树木根部全是低矮灌木丛和杂草。
像现在这种春夏之际,许多地方总能看见繁花盛开的景象,这附近却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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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别下雨才好。”站在一侧的佟夫人说,自一上轿她就睡下了,怎么颠簸都不醒,“要是下雨,这身新衣服就完了。”
这种天气明明不用撑伞,佟夫人却仍将随身伞交给来陌掌柜,示意他撑开。
她穿了一件红色蔷薇花纹的连长裙,脚上是一双木屐。在平地这样穿还行,但在这里应该不大合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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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可以不用撑伞了,佟夫人。”来陌掌柜改而从轿中将她的外衣拿出来,披在她的肩膀上,“虽然林中的气候多变,但是看这样子应该不会转坏。”
“是么?也好,不会被晒,我反而还比较兴然。我可是花了许多苦心来护我的脸。”
“不错,没有其他人比你美了。”来陌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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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那是什么声音?”王伯神情一凝,侧耳倾听。
我也竖起耳朵聆听。
———在风吹动树林的声音中,确实掺杂了一个来自远方、有如琴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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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起来像是虎啸。”马三先生站在大家后面,抚着黑胡子说,“虎很少在白天吼叫,大概是吃饱了,或是在追猎!!”
“这附近有猛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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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有了。”马三先生说,“在这种深林里有几许老虎没什么好奇怪的。”
“老虎会不会追猎我们,马三?”
“不会,早年十里城周遭———捕猎人众多,它们很怕人。只要我们不轻举妄动,它们应该不会靠过来,也不会对我们造成危险。”
“那我就安心了。”王伯夸张地吐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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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快看!好像有人来接我们了!!”莫四洪大的声音响起。
他离大家最远,原本正在清点从轿后卸下的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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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的小径走出了三个人。
当头一个是身量高大,穿着褐色长衫的年轻男子,年纪大约三十上下,容貌正正,颇为俊秀。
另一个男子看起来似乎久居乡野,拥有像犀牛般的肃然脸孔,肩膀比一般人要宽,年纪大概五十,不,应该将近六十了。
最后一位则是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身穿黑衣,腰间围一厨衣,他的身份从这身乔扮就一目了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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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莅临狼王坊。”
年轻男子的声音清晰有力,现出笑容说,“我是雷生,是狼王坊看管人———雷戈大管家的亲戚,也是一个乡野大夫。我将带领各位前往狼王坊。”
语毕,他向我们介绍了他身后的人———下人古子和下人大丰。
两人静静地向众人点头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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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种深林里还有如此英俊的人。”佟夫人看着雷生,轻声说———
“你这么郑重的迎接,真是让我们觉得惶恐。我是莫四,十里城———合安票号的东主,也是这一行带头的,请多多指教。”肚子圆滚滚的莫四走向雷生,拱手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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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我们一一报上名号。
佟夫人轻垂下头,眼角上扬,对雷生说:“我是佟立。亡夫是合安票号的贵客,现在仍是寡人一个,雷公子好像我的一个故人。”
佟立夫人连这话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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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交给古子就好了,请各位带着随身的物什跟我走。”雷生随即向我们示意。
“我的东西不多,但要给大管家的物什可是不少哪!!”莫四得意洋洋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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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大家准备好后,雷生立刻踏上来时的林中小径。
小径只容一个人通行,我们只得排成一列走在后面。
小径曲折平直,并不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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