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快就写好了”,柳眉诧异的看了唐松一眼,却没伸手接那发黄的陋纸,脸上又起了一丝红晕,“我……不识字”。
听到这话,唐松真是无语的很了。不过细想想也是正常,这时代识字率低的惊人,整个人口总和里教育的普及率能有百分之十五就算极限了。譬如一个千把人的村子,上过学能读书的绝不会超过十五个。以柳眉乐户的出身本就没有上学的资格,家境又贫寒,不识字才是正常。
“无妨,我念给你听便是”,随手将那陋纸放在书几上,唐松站起身来绕着书房走了一圈儿,酝酿好情绪、将自己的心绪沉入那首《清平乐》的意境中后,方才低语吟诵道:
春风依旧,
着意隋堤柳。
搓得鹅儿黄欲就,
天气晴明时候。
去年紫陌青门,
今宵雨魄云魂。
断送一生憔悴,
只消几个黄昏?
和煦的春风依然特别亲近隋堤的杨柳,吹起杨柳细枝飘飘拂拂,枝叶上鲜嫩的鹅黄色渐渐染就,节令正是清明时候。依旧是去年不变的紫陌青门,今晚却让我黯然神伤。清明时节伤别念远本就憔悴伤心,更那堪这般寂寞难耐的黄昏!
这首《清平乐》的宋词乃是词中抒写暮春时节伤别念远之情的名篇。同样的暮春时节,同样的黄昏,唐松原是应景的想起了这首宋词,遂就录了下来。
原本是为了让柳眉更好的理解这首词所表达的情感,所以他才会在吟诵之前酝酿情绪,刻意将所有的心绪都融入词中。孰料吟诵之间却不知不觉的将自己陷了进去。
想想穿越前后的两样人生,同样的暮春、同样的黄昏、同样的汉江……千年以来这些事物都亘古不变的存在着,千年以后依旧会存在,这个世界依旧是穿越前后世的那个世界。但青山绿水不改,自己这个被错乱时空抛弃的浪子却再也回不到故乡的那个世界了。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天地无限而人生实在太过短促,在这暮春时节伤别念远,那一份惆怅、那一份伤怀,那一份对永不能再回的后世故乡的情感都强烈的涌上心头,以至于将这首《清平乐》吟诵完时,唐松已是声音暗沉,简朴的草庐书房中有一股难以言说的莫名情绪淡淡流动。
柳眉显然是被这种情绪给感染了,她虽然不识字,但唱诗唱的多。人言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她学唱的歌诗又何止三百,日积月累下来,虽然提笔写不出歌诗,但对歌诗的好坏却是自有一份鉴别的功夫。
她虽按着姐姐柳叶的安排到此来求歌诗,但直到唐松吟诵出这首《清平乐》之前,她心里一直都是不放心的——不放心唐松真能写出好的歌诗,毕竟唐松此前太过无名,襄州知名些的才子诗客中压根儿就没听过这个名号。至于让他在市井间声名鹊起的《劝学诗》,嘴上念念还行,要拿来当歌诗唱的话,还真就是个笑话了。
但这首《清平乐》一出,柳眉顿时心中大定。尤其是口中心中反复咀嚼着“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这两句词时,更是心绪自然而然的被引入其中。
伤春悲秋,叹美好时光不易久持本就是人类共有的情感,也是最能拨动心弦引起共鸣的情感。如今人心中最为复杂难言的情绪却被如此美妙的语言曲折幽微的表现出来,就连柳眉也毫不犹豫的认定这首《清平乐》实乃难得一见的上佳之作。
而且跟那些格式固定、字数恒定的唐诗比起来,眼前这首句式参差、情感婉曲幽远的《清平乐》明显更适合女子歌唱。淡淡的伤别念远之情消失后,柳眉心中涌起的是无限欢喜,姐姐果然没说错,这个唐松实有大才,这一趟确是来对了!
心中想着,柳眉悄步出去将自己的琵琶取了进来。
柳眉怀抱琵琶,纤细的葱指一抹,流水般的琵琶声顿时淙淙流出,片刻之后,便听歌声随着琵琶响起,唱的正是刚才这一首《清平乐》。
词这种文体肇始于隋,发展于唐,大盛于宋。所以词在后世虽被习称为“宋词”,却绝非宋人的专利。唐人写过词的实多,尤其是《清平乐》更是古题,譬如那盛唐诗仙李白就也曾写过《清平乐》。是以对于柳眉来说根本就不存有词无曲不知道该怎么唱的问题,怀抱琵琶奏起清商信口唱来。
柳叶的夸赞实不为过,无论琵琶技艺还是歌艺都极为出色,似她这般说一声色艺双绝绝不是虚言。
琵琶曼妙,歌喉婉媚,听来实让人沉醉不已。这又是唐松第一次听古人唱古词,愈发多了一份新鲜感。
一个唱的入情,一个听的认真,一时间朴拙清新的草庐书房中便只有悠悠的琵琶及歌声流淌,如此美妙的琵琶声歌声恰与那远山,斜阳,黄昏浑融一体,直有说不尽的和谐雅致意韵。
待柳眉将词的最后两句三叠而罢收了琵琶时,唐松油然赞了一声,“好!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有此妙音足可驱尽山居寂寞”。
唐松这番话的意思是说与其伤怀于注定回不去的后世,不如过好眼前的日子。但这话听在柳眉耳中却成了别一般滋味,“不如怜取眼前人”,他的眼前人除了自己还有谁?怜!这意思也太明显了。
柳眉还不曾从快意的唱奏中醒过神儿,便被唐松这几句赞语弄的是又羞又恼,但羞恼之余却不免又觉得他这“落花风雨”的话说的实在太妙,字字句句都能直达人心的最深处,并能撩起心底最敏感的那根心弦。
只是……我该如何答他才好?
正在柳眉纠结不已的时候,一声轻微的脆响过后,身前却是多了一张鸣琴。刚刚说出“不如怜取眼前人”的唐松此时眼巴巴的看着她,眼中急切之色溢于言表,“该你教我弹琴了,现在就开始吧”。
看着此前一直淡淡然有名士之风的唐松现在如三岁小儿般的急切,柳眉忍不住想笑。但再看到他一脸澄澈,似乎刚才那句轻薄话与他毫无关系的样子,忍不住又想恼,就是这片刻的时间里,她是又羞又恼又想笑,简直是方寸大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良久之后,书房中响起了生涩的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