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元观中虚谷与清风的这番谋划叶易安并不知晓,全城大索之后,既知州城靖安已无大碍,他便直接将余下的事情一并交还给了都头雷云,此举既为避嫌,另一方面也实在是不想再被琐事牵绊。
他这样的举动雷云自然是欢迎至极,心中刚起的一些芥蒂顿即消散下去。
从雷云处告辞后,叶易安回到家便闭门研读言如意给他的第二层《蛹蝶秘法》及丹力运用法门。
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近黄昏,这时门口忽有剥啄的叩门声传来。
叶易安静静的等了一会儿,原想着那叩门之人见无人应门便会自去,孰料那人却似知道他在家般一直不急不缓的叩着,执着的很。
最终当叶易安打开门时,首先就看到了一双春水般的眸子。
言如意身穿一袭嫩黄石榴裙,注目叶易安盈盈而笑,“恭喜叶副都头得立大功,名震襄州”
看言如意此刻的笑容,那里还有半点上次分别时两人几乎生死相向的芥蒂?
只不过叶易安却不会为她的美色所惑,又顾念院中暗室内灵眼的秘密,所以丝毫也无延客入内的意思,便堵在门口问道:“言掌柜上门所为何事?”
眼见叶易安没有请她入内的打算,言如意脸上没表露出半点不快,眸子一轮便别是一番风情,“夕阳西下,正是汉江江景最为佳妙之时,敢请叶副都头与我泛舟共赏?”
似言如意这般的女子,除非自己想走,否则轰都不管用。叶易安本也有事问她,加之在屋里坐的久了,也有出去发散发散的心思,遂就与言如意一同出城到了汉江江畔。
言如意招来一艘平底阔头的打花橹,这种船虽然行的慢却胜在宽敞平稳,正是游船的上佳选择。
打花橹上一家三口,男人充为船工,女人充为厨娘,两人的女儿端茶送水之外还兼为歌姬。
桨板荡荡悠悠之中打花橹平稳滑入了江心水道,叶易安驻足船头,但见清澈宽广的汉水绵长浩荡,放眼望去不见尽头,仿佛流到了天地之外。江流远处两侧的青山在水汽的掩映下若隐若现,若有若无。近处,万道夕阳霞光洒照在清澈宽广的江面上,金蛇万道,美不胜收。
目睹如此浩荡美景,吃江风吹拂,叶易安直觉心胸陡然为之一阔。虽然不知道言如意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这个安排确是让人无可挑剔。
河鲜收拾停当,自望江楼沽来的襄阳醉也已满斟之后,那个眉眼颇有清秀的船家女儿便来请叶易安舱中安坐,边饮酒边欣赏江景。
叶易安与言如意相对坐定,叶易安以为就要正式谈话时,却听言如意叫住了欲要避往后舱的船家女儿,“如此胜景美酒焉能无歌,且唱首曲子来听听”
闻言,叶易安诧异的看了言如意一眼,得到的是一个不明其意的春水般笑容。
她这一笑间的容光之盛让那船家女子都为之愣了一下,随后才到后舱抱出一面琵琶来。
“易安兄,请”
这个称呼变幻的十分突然,但言如意叫出口时却又如此自然,便在这邀饮之中,船家女子手指轻拨,琵琶声中脆声唱道: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
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
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
矣,不可方思。
这船家女子所唱乃是《诗经》十五国风中的名篇《周南?汉广》
此诗叶易安并不陌生,明白这是一首苦恋之歌,一位青年樵夫在汉江江畔偶遇一位出游的女子并对之一见钟情,却始终难遂心愿,情丝缠绕,无以解脱之中唯有对着滔滔江水发出深沉无尽的叹息,叹息汉水太宽,汉水太长难以渡过。
此处以汉水之宽广绵长无法渡过来比拟心爱的女子之不可追求,回环复沓,反复咏唱,直将那一份极力追求却渺茫难即的深情表达的缠绵深沉、份外动人。
当年师父教授《诗经》初习此诗时叶易安只觉这首诗委实太过简单,文字既不华美,全诗三章的后四句又完全相同,实在是无趣的很。但时隔多年,此刻在这汉水之上又闻此歌,却觉船家女子回环复沓的歌声蓦然击中了他心底一处最柔软的角落。恍然之间便与这首诗,与诗中叹息不绝的青年樵夫有了一种心灵的共鸣。
欲将心事付瑶琴,弦断有谁听?这共鸣因何而生?又因何而起?
未已,船家女子一曲歌罢抱着琵琶悄然退去。叶易安无言端起面前酒樽一饮而尽。
饮罢放下酒樽,正与言如意满是探究意味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看到她这眼神,叶易安顿时收束起纷飞的思绪,“曲已尽听,酒已满饮,也该入正题了”
言如意探究的眼神继续在叶易安脸上逡巡了一番后,说起了正事。
首先她便问起了《蛹蝶功法》及其丹力运用法门可有讹误?闻问,叶易安摇了摇头。
一门功法,特别是类似于《蛹蝶秘法》这般别出蹊径的功法想要作伪极难,没练过此功法的言如意想要对练成了第一层的叶易安作伪就更是难上加难。
不管是对功法旨理还是细节的推敲,叶易安都没能发现一点问题,由此基本已可断定言如意给的这第二层功法及丹力运用法门并无问题。
见叶易安摇头,言如意满意的笑了笑,随即便提出了两人继续合作之事,说来,这也是她最初关注叶易安,并不惜以揭破其身份为要挟要做之事。
“这次你若能助我成事,我便将那血棺主人给你,如何?”
闻问,叶易安随即反问,“那血棺法器的主人当是出自辰州言家无疑,只是他究竟是谁?”
言如意双眸闪动,“待人到了你手中,你自问他便是”
言如意要做之事就没一件是简单的,跟她合作付出那么大代价之后却只得到一个身份不明的红眼人,这样的付出与回报太不对等,叶易安岂能愿意?
见言如意一点消息不肯透露,叶易安便什么都不说了,顾自饮酒欣赏江景。
言如意寻他如此之急,足以说明其心情之急迫,既然如此,耗着就是,看谁耗得过谁?
要合作总是要下订金的吧
良久之后,果如叶易安所料,言如意恨恨声道:“你说的不错,那人正是辰州言家的言无垢”
叶易安放下酒樽,心中一阵失望,“言无垢?他既是言家子弟为何丝毫不惧丹元镜的标记,敢在襄州城中肆意运用术法?”
“此人胆小如鼠,早已纳降于道门助其追捕言家逃脱子弟,既然成了道门豢养的鹰犬,又何惧于道门丹元镜的标记?”
这个回答实是大出叶易安意料之外,不过细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言如意不仅知道红眼人的身份,就连其降于道门的秘事都知晓,这也让叶易安心中下了一个决断,与其这般雾里看花的寻觅,不如赌上一把。
沉吟片刻之后,叶易安迎住言如意的眼神一字一字道:“言家有一人名唤言无意,此人可还活着?”
言如意惊诧的看了叶易安一眼后缓缓点了点头。
“我欲寻他,你可知晓其藏身之处?”
言如意再次点头,“我知道,不过此人早已移居于榆关之外,那里可是魔门的势力范围,你敢去?”
“敢与不敢就不劳你费心了,说吧,你想干什么,又想让我干什么?”
言如意要做的事情果然大不简单——她的目标是广元上观中囚禁的那个“言无心”,最终目的是想要确定此人之真伪。
那人是不是真的言无心?
叶易安听完言如意所说并不觉得意外,其实此事之前已经露出端倪,他两人初至广元上观守候鹰面人时,言如意看到那囚禁者后的表现就非常反常。
言如意说完之后叶易安沉吟了许久,让他沉吟的原因既是在考量此番合作中他所要承担的风险,更主要的却是在犹豫要不要告诉言如意真相——广元上观中囚禁的那个“言无心”是个十足假货,标准的诱饵。
当年言无心从魔教圣女处盗取《太阴真经》后便即遁入中原,最终死在襄州黑狱之中。他虽是被道门擒获,但就连负责他这件案子的清风都无法确认他的身份。
这也就意味着普天之下知道言无心最终下落,更准确的说知道言无心之死的就只有叶易安一人。
本来此事告诉言如意也没什么,但问题是言无心还关联着那本要命的《太阴真经》
说出言无心死讯的同时,其实就是将自己推上风口浪尖。这个风险实在太大,大到叶易安无法承受的地步,犹豫良久之后,他终归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就让言无心继续生死不知吧,有这个迷雾挡在前面,自己方能更加安全。并借由这个秘密获取更多不确定的机会。
叶易安沉吟不语时,言如意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只是静等。待其终于点头答应之后,言如意长长吐出一口气,心里莫名的安心了不少。
她清楚知道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叶易安不是个君子,更不会为她的姿色所迷,其人心性坚韧冷酷,脑子转的快,机变亦快。与之相处时,自己以往惯用且无往而不利的诸多优势根本发挥不出。
按说与这等人的合作本该是如同刀尖上的起舞,提心吊胆,风险异常。但不知为什么,看到他郑重的点头之后,言如意心底自然而然的涌出一股心安来。
思虑之中,言如意突然福至心灵的找到了心安的原因——盖因面前这个男子不管其心性如何,机变如何,他却有着一个最大的特点:
一诺千金
与他说事时他话很少,极少的问话也都在关节点上,他绝不肯轻易答应许诺什么,每一个点头之前必定是深思熟虑。但只要他点头答应之后,纵然前方是刀山火海、纵然明知此去是在生死一线中搏机会,他也绝不退缩,绝不毁诺。
换言之便是只要他允诺了你一件事,就会陪着你赴汤蹈火,生死以之,绝不背离,绝不放弃,即便是坠入万丈深渊,不用扭头也知道身边必然有他陪着你一起掉下去
或许,这就是自己看到他点头后如此心安的根源吧。这份心安不是源于他肯出手帮忙,而是因为总是知道只要他允诺了,便会一直陪着你,碧落黄泉,不离不弃。
“好男儿轻生死而重一诺,他不是真君子,却该算是个……好男儿吧?”在打花橹哗啦哗啦的桨声中,言如意心头忽然冒出这么个莫名的念头来。
举樽邀饮,一饮而尽,放下酒樽时两人四目对视,第二次合作的约定就此达成。
此时天色已然薄暮,打花橹亦已返航。下船之后,叶易安正要离开时,言如意却叫住他说起了交换鹰面人那件炼器之事。
听到这个话头儿叶易安顿时停住了脚步,眼神里有着不加掩饰的好奇与渴望。
浮雕千狼柱的威能是明摆着的,能与之交换的东西必定也是不凡。来历神秘之极的言如意身上不乏好东西,只是这一回她拿出手的究竟是什么?
又有谁真正理解一个三无修士对上品法器垂涎欲滴般渴望背后的心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