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易安无语了,这怎么就扯到自己身上了呢。当此之时唯一也是最好的办法就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了,遂将目光转移到赵升身上“另一个意外是什么?”
赵升显然还没从往事中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你此前说张……道祖将要跨越巨门时发生了两个意外,另一个意外是什么?”
闻问,赵升苦笑,也再没了半点品茗的心情,直接叙说。
张道陵的第一个意外发生在情侣身上,第二个意外则出现在弟子身上。宁无缺的不幸发生后,心中痛苦万分的张道陵急欲远行,但他带上怀思台的许多弟子在看过巨门后却胆怯的再也迈不开那一步了。
巨门另一边更浩瀚的无垠宇宙神秘幽暗,面对他时自身的渺小会被无限放大,而充斥其间的则是全然的未知,而未知是人所有恐惧的总根源。
追随张道陵修道的弟子众多,能上怀思台的实也不少,这些弟子中固然有不少是如庄子所言为了体认道,但也有不少是为了其他,譬如长生久视的诱惑,譬如术法威能带来的力量诱惑,又譬如富贵享受的诱惑等等。
这些弟子中唯有那些一心求道,能在巨门后看到无限神迷而非恐惧的人才有勇气抛弃现在已经拥有的一切,甚至包括血肉之身跨过那道门户,无畏无惧。心有杂念的人则会徘徊于外,永久的犹豫迟疑,盘算利害。恰如赵升所说:人是自己的囚徒,他们已经被囚禁在门的这一方就永远出不来了。
可以说那道巨门就是一块炼心石,挡下了远比张道陵预料中更多的弟子。既愤怒又无奈之下,他强行留下了弟子中最为朴拙,行事也最可靠的二弟子赵升来统御这些修为极高却心为囚徒的弟子。
张道陵对赵升最后的交代就是,这些迈不过巨门的弟子一个都不能返回人间界。漫游人间界多年,张道陵对人心的洞察早已通达入微之境,他太知道一个无可追求却又拥有强大力量的人是多么可怕了,何况这样的人还有一群。如果任他们自由往来于人间界,其后果简直不可想象。
为确保赵升对这些人的弹压以及对人间世的守护,张道陵传授了他云纹与天书以备不测。
做完这一切后,就像曾经跨过那道门的娲皇、羲皇、老聃、庄周一样,张道陵走了,师兄王长走了,怀思台上只留下赵升和一群明显长松了一口气的同门。
既然没有勇气跨过前进之门,这些师兄弟们就想着要回人间界。毕竟凭借他们如今的修行境界与大威能,俨然如神的他们可以得到所有的一切,开宗立派、千古流芳、万民景仰,甚或是裂土封疆、一统天下等等等等。没有了师父的约束,身边又有这么多有志一同的师兄弟可为壮胆,天下之大还有什么可怕呢?
他们的动作很快,赵升虽有师父的嘱咐,但同门多年又怎能不念情分?就是这一念之仁造就了近四百年的人间大乱,从黄巾军大起义到群雄并起直至三国鼎立,再到后来的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典午南渡,十六国之乱……每一场大乱的背后都有他们的影子,影响所及持续数百年,波及数千万人口,直接或间接死难的人也逾千万,这是远超东周的人间世中前所未有的大浩劫。
一念之仁造就浩劫,一念之仁也让赵升花费了近四百年的时间去弥补。这四百年间他不停游走于人间界抓捕当年的师兄弟,虽凭借更高的神通和所掌握的天书完成了任务,但其间的艰辛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在这一过程中赵升斩断了绝大多数怀思台通往人间界及云翳洲、落霞洲的路径,仅留下只有他一人知道的几条维持着人间界修行者的求道之路,由此也封死了那些师兄弟们重回人间界的希望。
进而不敢,退而无路,这些赵升终究不忍杀却的师兄弟们又在怀思台折腾起来,他们以无地安居为由聚合众力分流出不少抽取自人间界的灵力气机,围绕怀思台构筑起煌煌天宫之城,而后以自己从人间界带来的各式奇珍异宝大修宫室殿宇,上演了一场争奇斗艳,豪奢夸富的丑剧,并在这一过程中同步上演了自相残杀的戏码。
由是,原本只有一座高台建筑的怀思台就成了如今的天宫模样,天宫也由此至少在建筑形制上变得名副其实。人间界折腾完,天宫折腾完,到了无可折腾地步的这群人终于停下来时也就彻底废了。
世人皆慕长生久视,但真正长生后又没了任何追寻的目标会怎样?当生命已经丧失其存在的意义时,长生的也不过只是一具没有任何热情的躯壳罢了,没有什么值得在乎,什么也就不在乎的最后就是对自己也不在乎了。叶易安之前见到的天宫中那些行尸走肉就是显例。
如今的情况是除了新来的还有些活力外,天宫实际上已近乎成为了一座超级华丽的坟墓,里面埋的都是活死人。赵升也就不再管他们,只是守着怀思台,等候接班人,等着让他彻底解脱的那一刻。
“等了六百年哪,今天我终于等到你了”
赵升出现之初就表达过这个意思,所以此时再说这话叶易安也并不意外,让他疑惑的只是,“为什么是我?”
赵升笑笑,满脸如释重负的轻松惬意,“因为你是六百年来除我之外唯一能获得全部天书三卷传承的人,你知道这有多难?”
“难吗?我记得你刚才才说过你是从令师处获得天书传承的,你再找一个传人不就是了”
赵升笑了,“再找一个,好大的口气!且不说天书自有娲皇设置的禁制,能通过禁制获得全部三卷传承的人本就凤毛麟角。我又到哪里去找一个?在人间界找?等他能彻底发挥出天书威能要等多少年?这其间他若心术有变又将如何?在这怀思台上找?能登上怀思台却没勇气跨过那道门的不能找,贻患无穷;有勇气跨门而去的谁会愿意留下来接受传承?所以,这么多年,你就成了那个唯一最合适的”
赵升的意思叶易安明白了。天书的威能太大,所以心术未定,缺乏勇气的人不能传承,能传承的人又不愿接受。说来说去需要的就是那种修行已过化神,又对人间世所谓的权势富贵没有企图心,不会想着搞乱人间世的人才合适。这还不说要获得天书的认可本身就极难。
如此苛刻的条件何其难也!再加上他的天书传承还是来自天书本身的认可,算来算去,甚至就连叶易安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最合适的了。
说完一切,全身彻底放松下来的赵升起身踱步间已是满脸肃穆,“从你接受天书三卷的传承开始,就意味着要承担人间守护的职责,此即为义不容辞,同时也是责无旁贷。”
“人间守护,嘿,好大的名头。只是他到底该干什么?”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没有天倾地覆,也可以什么都不干,无为而治嘛”赵升踱步到叶易安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引着他一起到了白玉栏杆前。
下方无尽虚空中,人间界宛若一个超级巨大的沙盘,又像是一幅绝美的巨幅山水画卷,铺展开来,历历可见。
赵升静静的依着白玉栏杆凝视许久后悠悠一叹“千里澄江似练,万里山川锦绣,当真是江山如画,令人目眩神迷啊。站在这里你总该知道为何这一高台被称之为怀思台了吧”
“去国怀乡,良有思矣。娲皇当年站在这里时的感受该是跟你此时一样吧”
“去国怀乡,良有思矣,说得好啊!这样大好的如画江山值得被好好对待,我……魏晋六朝四百年,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我着实是惭愧。”赵升声音悲凉,尤其是引用曹操《蒿里行》中名句时更是气沉意伤,分外沉重。
“这么大的事情,何其难也”
“自混沌化生阴阳创世,这人间界从来就没有神仙,所谓神仙不过是站得高些,通些威能的人罢了。但世人多苦,却又只能将度厄脱难的希望寄托在神仙身上,我实是有负所托啊。你也许能做得更好。”
“我?”叶易安身子一动,往赵升旁边躲了几步,“我知道你寂寞了六百年,想发发感慨牢骚都由得你,我安静的听着就是。你别给我挖这么大的坑,我受不起也不想受。巨门那一方吾师之所在才是我心之所向。既然已经等了六百年,再等等又有何妨?”
赵升圆瞪着眼睛凑了过来,“何妨?眼见宝山在前,其门日日可见却不得入,这种滋味你来试试?哎,你还别跟我比,你才度过几许人生岁月?此前我没出现时你说的那些话我可都听见了,分明是对人间界、云翳洲、落霞洲乃至这天宫有极多不满。既然如此,你不妨来试试,还这如画江山一个清平世界岂不是好?再则,世人既已视你如仙,难倒你就忍心让他们失望?”
“视我如仙?”叶易安闻言笑声刚刚出口就持续不下去了,只因赵升伸手往那万里江山图上遥遥一点,襄州更细致的全貌便被放大凸显出来。
只见襄州内外新建了许多观宇,跟周遭兵火后残破不堪的城池相比,这些观宇简直簇新的有些扎眼,跟其坐落的凋敝郊野形成了鲜明反差。观宇内外香烟茂盛、人流如织,待再细看供奉的神像时,却不是他叶易安还有谁?
赵升伸手再度虚点,由襄州扩大至整个山南东道,山南西道,江南西道,以及比邻这三道的诸多州县,同样供奉着他神像的簇新观宇宛若遍地开花,也不知有多少百姓此刻正对着他的泥塑神像顶礼膜拜,焚香许愿。
我人还活的好好的呢,好个陈方卓,真是瞎胡闹。不等叶易安生气,此前过来站在他身边的言如意已喜滋滋道:“呀,你看你看,陪祭的是我,不错不错,总算陈方卓他们还有些良心。只不过这都请的什么匠人哪,手艺也太差了,怎么把人塑的这么丑!”
随后,不出意外的就听到了林子月的冷哼声。
经他们这一打岔,叶易安当真是怒都怒不起来了。赵升哈哈一笑,“你既吃了人家的香火供奉,岂能啥事都不管,那都成啥了”
“我什么时候吃了,吃什么了?”
“嘿,还没吃干抹尽呢就想不认账了?这些信徒的愿力可是去了你弄的那个什么失落之城,即便不是你吃,那也是你的徒子徒孙吃了,终究还得算在你身上。”
怎么会这样?刹那间,叶易安竟生出一股强烈的无力感。细数他的修行之路,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对抗道门,而今不知不觉间怎么他又亲手建立了一个“道门”这真的不是他之所愿哪!
“你若不满意,尽可将这些神像推到便是,再不满意就连道门和宁圣尊的圣门也一股脑推了去。这世上本无神仙,自然也就无需香火供奉。只要你能有那手段将这万里江山调理的阴阳和合,造出个人间天国,就不用你出手,人间世中的神像至少也能少一半去。好生努力做去吧”
说话间赵升再次深深看了人间界一眼后拍了拍叶易安的肩膀,无声无息间一道白光流转过来,霎时间叶易安就觉得心湖中涌来了巨量信息。
等他接收完这些信息回头看去时,赵升不知何时已经偷走到巨门前面,而那巨门也已亮起了柔和的光辉。
叶易安心头蓦然一紧,“等等”
“人间世修行界中所有的秘密乃至我所知道的神通法门都已传给你了,该怎么做自己决定,我已经等了六百年,实在不能再等了”赵升露出一个跟他的朴拙容貌极不相衬的粲然笑容后,就那么一步垮了过去,而后,柔光消失,巨门恢复原样。
只是这个世界已经再也没有了赵升其人。
赵升还在的时候,人间守护听着简直就像个玩笑,但当他真正消失时,玩笑却一点也不可笑了。叶易安伸出的手就那么僵在空中,脑中思绪如乱麻,剪无可剪,理无可理,最终怔怔的看向言如意,“怎么办?”
言如意脸上的笑容比江南三月的春花更阳光璀璨,眼中的情意比江南三月的春水更柔婉绵长,只见他起身深福作礼,口中笑道:“如今这天上地下你已是唯我独尊,当然是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的人间守护大人!此外你可别忘了灭世重生的血誓,只是在做这些之前你是不是更该想想,我和林子月,你准备怎么办?”
林子月紧随其后“对,灭世重生!叶易安你可要小心了,重生后的我不能比以前差了分毫,眉毛倒是可以更浓些长些,鼻梁也可以更高一点,至于身段嘛,总不能比她差了吧。别老急着想走,这人间世界还有那么多地方没去你急什么?拔刀了却世间事,方能排云出世间”
听着二女叽叽喳喳的声音,叶易安看看左侧的人间世,再看看右侧的巨门,站在怀思台上一时思绪如麻。
……………………
巨门之后,宇宙无垠,星光如海,由辽阔深邃构成的神秘之美直让人心神为之悸动,灵魂都为之震颤。赵升跨门而过踏入无垠的瞬间,满身血肉如风化去,不留一丝痕迹,而他也在瞬间感受到前所未有,甚至是前所不敢想象的轻松自由。
就如同负重远行的旅者终于卸下了所有的包裹,那种尽释重负的轻松让人的魂灵都为之欢欣跃动,赵升觉得自己变成了风,变成了云,变成了雷,变成了电,凡心中所想皆能随意运化,他是如此的自由,无需依凭,无所阻挡,他已经彻底融入了这星光如海的无垠宙宇。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齐一。这就是天地并生,万物齐一!这就是万物平等,万物运化!原来庄周在《南华真经》中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人在脱去肉身皮囊的束缚后真的可以如此自由。原来鼓盆而歌的庄周不是在怪诞,而是在阐述一个世人无法理解的事实。
笼鸟归山,网鱼入水,代表着赵升的那一点光在肆意的奔突翻飞后,拖着一道长长的光影消失在星海深处。
在这片无垠星海的无尽上空,有着不知道多少层的茫茫星海,层层星海宛如层层阶梯,通向渺远不可测的时间与空间的终极,那里亦是道之终极。
某一层“阶梯”上,张道陵注意到了下方极远处赵升引发的那一点涟漪,稍稍停下攀登的脚步后欣慰一笑,而后继续前行。
在张道陵上方的“阶梯”上,庄周、老聃,乃至最前方的羲皇、娲皇正优游容与,在无边无垠的星辰大海中向着时空的尽头奋力前行……
(全书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