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易安传讯言如意要见面的目的就是为了介绍此前长安之行的见闻,事情说完两人也即分别。
临走前言如意再度提到稍后若要帮忙时,叶易安不得推辞。
送走言如意,虚月那边没有消息传回,叶易安见难得的空闲下来,遂到了陈方卓给他安排的独立精舍专心修炼。
从袖里乾坤中依次取出四枚星盘,有了这种堪称便携版的移动阴阳炉,他的修炼就彻底摆脱了地域上的限制,随时随地都能进行。
从四枚星盘中先取出那枚用过两次的,依据当初狂信者教授的法门加以驱动,星盘盘面很快散发出耀眼的辉光。
辉光中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机先后出现,对此叶易安已经很熟悉。别的修行者如果在这种由截然相反的至纯气机构成的辉光中浸染时间稍长就不啻于口饮鸩酒,《蛹蝶秘法》却能很好的将之驾驭。
星盘中蕴含的两种气机之纯是任何天然的阴阳炉都无法比拟的,有了前次在长安宫城摸索的经验后,此刻他进入修炼状态就更快,心湖也更加平静。
凝神定思,呼吸、导引、搬运,也不知过了多久,叶易安被迫中断修炼睁开眼时发现星盘的辉光已极度黯淡,仅仅数息之后居然彻底消失了。
拿起来端详研究一番后他也就明白了,这星盘其实就是一个收纳至纯气机的容器,气机耗尽它自然也就无法再放出辉光了。
如今诸事缠身,能这样专心修炼的时间并不多,叶易安不想浪费,重又取过另一枚,狂信者们传授的法门竟然顺利的将之驱动。
心中一喜之后,他再度闭上眼睛开始凝神定思、呼吸、导引、搬运……
修行者在专心修炼时根本无意于时间的流逝,日出日落,昼夜交替,其间叶易安虽也曾间歇着起身散步并进食水与黄精等物,但他始终没出房门一步。稍事休息行化气血后即刻重新入定修炼。
当他最后一次睁开眼站起身时四枚星盘都已光泽黯淡,里面的至纯气机已被他的修炼耗尽。
绕室漫步行化气血时只觉丹穴坚厚稳固,丹力平稳充沛。等行化气血完毕驱动天眼内视,叶易安才赫然发觉这次耗尽四面星盘的修炼成效极为显著,若是在凤歌山阴阳炉修炼想要取得同样效果的话,至少需要四年,这还是在心无旁骛的情况下才能达到。
天眼内视术下的发现让他又喜又惊,喜的是进境神速,而且这种神速的修炼还是可以复制的;惊也是因为进境神速,虽然早在宫城发现星盘神异之处的那夜他就已经意识到这是一条独属于他的终南捷径,却没想到它居然能捷到让人心生不安的地步。
与此同时他也更加好奇星盘的来历,更准确的说是好奇星盘中收纳的两种气机为什么能如此纯净,即便仅仅是凭借常识判断,他也可以很明确的知道像这么纯净的气机绝不可能是天地原生——品质再高的灵眼或阴阳炉也不行。
下次见了玄叶一定要把这个疑问搞清楚,否则心下始终难安。
结束修炼走出房舍,叶易安明确他这次的修炼共耗时一个月,可以算作一次小闭关了。这期间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很多事,最大的两件恰与安禄山与李唐皇室有关。
一则是十天前安胡儿正式在大唐东都洛阳登基称帝,定国号为“燕”;第二件则是原李唐太子李亨刚刚在灵武继位,遥尊已避难西蜀的李隆基为太上皇,并诏命郭子仪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总领平叛军事。
安胡儿与李亨前后脚称帝,但诡异的是就在李亨称帝之前不几日,现今已是太上皇的李隆基才刚颁下诏书将众多皇子分封各地总揽军政、民政,以便更好的集结力量平叛。
昔日李隆基之所以能够以庶三子的身份越过两位嫡子兄长先立太子,继而登基称帝,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以临淄王的身份与姑姑太平公主发动的那场宫廷政变。当他做了皇帝后最先颁布的诏令之一就是改皇子的实封为虚封,什么齐王、鲁王都到不了山东,统一被安置居住于皇宫旁边的十王宅,遥领俸禄出产而已。
几十年间皇子们因为这道诏令都快憋屈死了,却没想到现在被解了禁,更没想到解禁诏书刚发出没几天,父皇突然就变成了太上皇,远在灵武的太子却成了皇帝。
好在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刚刚登基的李亨总算没说要废这道诏书的话,众皇子们当即快马加鞭飞奔自己的封地抢着去接手权力,这样的情形也让朝野有识之士看的摇头不已,心中暗叹李唐皇室内乱的祸根就此种下,发作之期必不远矣!
据说当日李隆基的这道诏书曾引发群臣力谏乃至哭谏,但老皇帝却始终不为所动,据此外面的世界中议论蜂起,都说老皇帝这回是彻底糊涂了。叶易安听完但只一哂而已。
马嵬驿之变产生的宫廷震荡总算是彻底发散出来了,李隆基老是老,但他真糊涂了?笑话!这道解禁众皇子的诏书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现在最担心的怕不是安禄山,而是那个在马嵬驿一手策划了羽林哗变的太子吧!
不过李亨也不是善茬子,转手就在灵武自组朝廷登基称帝,把老爹架空成了太上皇。自长安出逃以来父子俩可谓明枪暗箭接连过招,最终还是年轻的太子略胜一筹,不过李隆基也埋下了够阴毒的后手。
至少在李亨彻底摆平他那些已经握有实权的兄弟们之前,李隆基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
听完陈方卓的介绍后,叶易安问了一句,“贵妃娘娘怎样了?”
“死了!李三郎赐了她三尺白绫,就在距离长安不远的那个驿站,叫马……”
“马嵬驿”
陈方卓诧异的看了叶易安一眼,“对,就是马嵬驿。杨国忠也是死在那儿,这兄妹俩……啧啧……黄泉路上也算有个伴儿了”
一个权倾天下的当朝首辅,一个三千宠爱的贵妃相继身死,这两人还是兄妹俩,还是死在同一场兵变中,饶是身为修行者的陈方卓说起此事来都为之唏嘘感慨,叶易安则越发确定了自己的揣测。
当夜杨贵妃在马嵬驿中惊恐欲绝的面容一闪而逝,他现在真正好奇的是自己走后大道正在逼死杨贵妃的过程中是否也扮演过角色,若有,他又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这段时间魔门、道门还有锦绣盟可有什么异动?”
陈方卓摇摇头,“安禄山忙着开国称帝,李唐换皇帝只怕大道正也清闲不了,人家可是国教!这两边都不动,骆锦绣又能干什么?”
“嗯,你去忙吧,诸多杂事都仰仗着你这个大执事,没必要陪着我浪费时间。我自己四处走走就是”
叶易安本想多散散步以便更好的行化气血,孰料刚走出没多久,两条讯息相继传来。
玄叶约他即刻见面,地点就在前次他离开的那个深山庄园。
另一条则是来自他一直牵挂的虚月处,同样是约他紧急会面,地点则是在房州城外。
两条讯息都是紧急约见,叶易安的选择毫无悬念,径直去了房州。
房州城外,虚月身穿肥大的粗布裙,头上戴着面纱垂肩的雕胡帽,容貌身材都被遮掩后就一点也不显得引人注目。
见面之后没有寒暄,虚月当即通报了一个新消息:“骆锦绣已晓谕整个锦绣盟,他拟传位于独子骆天赐,并将在三日后的正午时分举行盛大仪式,地点就在锦绣盟的老巢定坤山”
叶易安听完,就如同初听到安禄山眼睛瞎了的消息一样,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对于锦绣盟而言现在正是机遇与危机并存的最关键时刻,骆锦绣实在没有任何道理不亲自驾驭。
现在把锦绣盟交给骆天赐,他真能放心?叶易安心中不断出现这个问题,每次的答案都是一样。
既然如此,骆锦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手中掌握的关于锦绣盟的信息实在太少,沉思良久也难定论,叶易安摇摇头索性不再去想,“此事内中必有隐情,我上去探探再说”
说话间伸手指了指定坤山方向,这是当前唯一的办法了,好在他对那里并不陌生。
“会不会与我师父有关?”
见叶易安摇头,虚月松了口气,随即道:“我也去”
闻言叶易安皱起了眉头,虚月见状眼神丝毫也不退让,“自师父被囚禁以来我可没少去定坤山,你不答应我就自己去”
四目对视一番后,叶易安只能无奈点头。
“走!”
叶易安一把拉住了她,“你那道心如一功法虽能察敌机先却也不是万能的,即便要去也该等到晚上”
虚月甩开叶易安的手,冷哼一声,不过脚步却停住了。
这性子实在是太刚了!分明是在不满自己刚才小瞧了她。
叶易安苦笑笑,“近来道门可曾与你联系?”
“没有”,虚月的声音硬的像石头,“教门最近正在全力整肃内部,人事变化大得很,谁还能记得我师父?”
对道门的怨念很重啊,不过对此叶易安倒是乐见其成。
看看天色距离黑定还早得很,他便有心去见见玄叶,这次虚月倒没说要跟随,双方约定黄昏时分就在此见面后,叶易安借由五彩鸟手杖到了那处山深雾锁的庄子。
比起上次,眼下的庄子份外显得幽静,狂信者剩余的二百余人似是已经人去楼空。
身旁的玄叶似是知道叶易安的疑惑,主动开口道:“都走了,见过你之后我也该走了”
“去哪儿?”
“江陵”
“江陵?”,这个答案实出叶易安意料之外,不过他随即就反应过来,“永王李璘?”
玄叶含笑点头,这时叶易安才注意到跟马嵬驿那夜相比,此时的玄叶精气神明显大好,甚至隐隐能感觉到他的兴奋。
永王李璘!又一个谜题揭晓了。
玄会在未曾自爆前一直竭力想逼迫皇帝老儿废掉李亨而另立太子,从而为人间天国的实现准备一位必要的傀儡,但在李隆基没有答应之前,这个傀儡人选始终没有曝光。
可以说直至玄会身死,狂信者遭到道门大规模清洗后,傀儡王爷的身份依旧是个谜。
李隆基在位时间长,子嗣众多,根本猜无可猜,现在这个人选终于浮出水面了。
“日前朝廷明发诏书,封永王为山南东道、岭南、黔中及江南西道四道节度采访使,江陵郡大都督,上马掌军,下马管民。此四道都未曾遭受刀兵战火,资粮丰足,人丁繁盛,正是大有为之地,大有为之时,鲜于道友可愿与我等共襄盛举?”
李隆基有三十个儿子,在天下半壁沦落叛军之手的情况下独给李璘四道,其中还包括富庶甲于天下的江南西道,从这个角度而言玄叶的话的确没错,要论本钱之雄厚,现在的永王丝毫不比李亨逊色。
无奈叶易安不管是对人间世中的皇权之争还是人间天国都没有丝毫兴趣,任玄叶口灿莲花,好处加了又加也只是徒劳。
“我是真没兴趣,你也不必再劝。不过眼下倒有一事我们大可以合作”
玄叶是真心想要招揽叶易安,否则也就不会临走之前还定要见他一面。叶易安的拒绝让他颇为失望,漫声道:“何事?”
“锦绣盟”,叶易安将刚刚得自虚月的消息说了一遍,又将自己的疑惑和盘托出后道:“我与骆锦绣打过不止一次交道,此人是个十足的老狐狸,虽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可以断定此次传位必有重大隐情,且十有八九是与道门有关”
玄叶脸上漫不在意的表情消失了。
叶易安见状愈发鼓舌如簧,“在当今的修行界中锦绣盟实为最大的变数,他们一旦被道门掌控,魔门固然是城门失火,玄叶仙长你们随后的日子只怕也难过的很,为长久计,眼下不能不未雨绸缪啊!”
对于狂信者们而言局势明显的很,道门与魔门僵持不下最符合他们的利益,若锦绣盟真被道门掌控,狂信者残部的日子会比魔门更难过。
玄叶是个聪明人,当初道门最可能对锦绣盟下手的消息就是他告知叶易安的,没费多少口舌两人便达成了再次合作的协议。
永王李璘如今正在飞马赶往江陵的途中,玄叶耽搁个三五日并无大碍,于是决定与叶易安同赴房州,看看锦绣盟究竟闹的是什么玄虚。
随玄叶同去的还有最后一批动身的三十多个狂信者,看到他们叶易安心中愈发笃定。有这三十多个精锐再加上天机谷能集结的力量,虽不足以正面硬撼锦绣盟,但要偷袭却是足够了。
三十多人一起行动目标太大,不符合狂信者们如今的处境,于是被分成数支小队,叶易安与玄叶则结伴当先而行。
叶易安没用五彩鸟手杖,一则是不愿将之暴露在玄叶面前,再则也是赶路的时间足够,更重要的是他想借此机会问问星盘的事情。
“星盘?”,正凌空蹈虚御风飞行的玄叶侧过头看了叶易安一眼,显然是没想到他怎么会问到这个,“那东西要慎用”
叶易安刻意的嗤笑一声,“慎用?动辄就能让人修行尽毁的东西谁又敢用?我实在好奇,星盘如此鸡肋,当初贵方为何还要花费偌大代价四方搜集?”
闻问,玄叶笑了笑,笑的很古怪,一看就知道其中必有隐情,“既然肯花费大力气去搜集,它总还是有用的,可惜师兄曾有严令……”
玄叶正说到这里时突然住口不说了,留了个半截儿话,而后话锋一转,“这实属我们的秘密,我若说了你可就得加入我们共襄盛举”
“罢了,那你还是别说”,叶易安嘟囔一句后,紧跟着抛出了他真正关心的问题,“宫城那夜我用过星盘,里面截然不同的至纯气机究竟来自何处?这该不会又是什么秘密吧?”
许是共同患难的经历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叶易安之前的装腔作态发挥了效果,玄叶顿了顿后没再就此加以隐瞒。
恰如叶易安之前的判断,星盘中至纯气机的确不是来自于天地原生,而是从无数道门信众中收集起来的。
不同的星盘存纳的至纯气机有多有少,但每一面星盘都是被装在神像之中,无一例外。
装着星盘的神像被安置于不同的观宇,****接受信众们的顶礼膜拜,年深日久,数量就极其惊人。
信众们各不相同,拜倒在神像前时的情绪却只有两样。或者是虔诚的敬仰祈福,或者是满含着各种负面情绪的许愿。
大抵生活境遇比较顺遂的在拜神时情绪意念也就比较正面,传达出的气机也就澄澈祥和;反之则是各种负面情绪都会有,虽然不会宣之于口,但在许愿之前他们会将这些负面情绪在心湖中尽情释放,从而形成无相无形的暴戾气机。
虔诚敬神的、感念神恩的、恨邻居为什么发大财自己却发不了,而后祈求神保佑自己大发横财的、对仇人咬牙切齿,希望神能帮自己报仇的……人的复杂性,人生的复杂性,人心的复杂性都在神像前暴露无遗,且表现的异常强烈。
化繁为简之后,强烈复杂的心念就会转化为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机,最终在法阵的作用下无相无形的气机被星盘尽数收纳。
“星盘中迥然不同的两种气机竟然是来自于人?”
玄叶对叶易安的震惊并不奇怪,当初知道内幕时他的反应同样如此,“天人合一,交互感应,又有什么可奇怪的?你只知灵眼中能产生灵力,可曾想过这些灵力是来自何处?”
“天地山川、草木林泽孕育而出”
“不错!既然天地山川能孕育灵力,人又为什么不能?你莫忘了,人本就是天地之间一份子,更莫忘了,天地虽生万物,人却是万物之灵”
无数道惊雷在叶易安脑海中炸响,耳边玄叶的声音继续传来,“既然是万物之灵,草木林泽所孕育出的灵力又怎能与之相比?它更纯净岂非理所应当?”
明白了,这就是星盘中灵力至纯的根源,而暴戾阴暗气机出现时总会伴生的无尽量面孔则是属于在神像前尽情展露负面情绪的普通信众们。天地之间阴阳两分,有阳必有阴,即便跪倒在神像前也同样如此。
也正是因为跪倒在神像前,剥去掩饰的信众会将心底的情绪心念表现的更直接更强烈,转化出的气机也就更多更纯。
但如此一来,从本质而言,人与天地自然中的一株草,一棵树,乃至一只蚂蚁又有何区别?而自己之前的闭关修炼……竟是以人为对象的!
原来人也可以作为修炼材料,而且是最绝佳的修炼材料。
突然之间,一股令人作呕的强烈恶心感涌上心头,叶易安没有了说话的兴致,脑海中无数念头翻滚而过,直至到了房州安顿好玄叶,离开他见到虚月后才彻底清醒过来。
此时天色已黑,两人也没说什么废话,径直向定坤山潜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