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龙门县衙正遭受着暴风骤雨般大清查,贾旭、钱三疤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同时,“身患重度传染病”的龙门县令唐成带着满脸的干涩与疲惫走进了河北道城晋阳的北城门。
走进北城门的门洞,正式踏上晋阳城街道的这一刻,来福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一出,近几天强压着的疲惫与身体的酸麻顿时一起发作出来,体力过度透支的结果就是现在松劲后每迈一下步子都是如此的艰难与不情愿。
从龙门南来晋阳的这一路上真是赶疯了!来福扭头看了看身边,虽然也是一脸的疲惫干涩,嘴唇上同样有着明显皲裂开的口子,但大官人的腰板子依旧是挺的直直的,直的就像是在山南道城,在长安,在龙门县衙中的无数个日子一样。
这一刻,全身上下像有无数蚂蚁在爬的来福对大官人唐成实在是发自内心的有了一种敬畏,能享福会享福,但在该吃苦的时候比谁都能吃苦,这个主子身上总是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劲儿,越是遇到艰难逆境的时候这股劲就表现的越明显。
要说这两年来遭遇过的事情也不少了,一切顺利的时候还看不出来,在这样的时候大官人的表现甚至还有些懒洋洋的,就跟长安城里许多富贵家户喜欢享受的少爷们没什么区别;但一旦遇到危险时,这股劲就猛然发作出来,这时候的大官人也跟完全变了个人一样,尽管他也很紧张很担忧,但这种紧张与担忧却绝对不会表现出来;尽管他也会很疲惫,但越是疲惫,他的腰板子挺的就越直。
想到这里的时候,来福终于搞清楚了一个困惑他近两年的问题,原来唐成在他心中的印象其实只用一件物事就能说的清楚。
腰板儿,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挺的直直的腰板子,大官人不仅是外在如此,内里的这股劲也是如此,这才是自己跟着他时即便面临再艰难的处境也能安心的真正原因吧。
搓了搓冻的通红的手,来福赶跑了脑子里这些莫名其妙的杂乱想法,“大官人,往前走不多远就有一家山南老客开的客栈,条件不错也实惠……”。
说到这里时来福才注意到唐成已经牵马往左边街上走出好几步了,当下忙住了口跟上去。
左侧路边儿有一个小小的卖吃食的货担子,除了上边摆放着的炊饼之外,远远的就能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任何一个山南金州人都无比熟悉的酸浆面的味道。
因是天气太冷,加之这时又不是饭点儿,货担子的生意并不好,唐成牵着马走过去后,微微闭上眼睛深深的嗅了一口空气中熟悉的味道,“来两碗,多添些滚浆水”。
酸浆面的味道很地道,地道到浆汤刚一入口,来福脑海中就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千里之外山南金州的景象来,平时他跟小桃在一起的时候,两人为图省事常吃的就是这饭食。
游子对家的思念很多时间就包含在熟悉的饭菜味道里,不管离开家多远,时间多长,当早已铭刻在记忆深处的熟悉味道浮现时,远在千里万里之外的家也随之清晰的浮现出来。
“真是日怪,今天怎么老走神儿”,正在来福摇头的当口,他身边的唐成已经大半碗酸浆面下肚,见状来福忙低头大口的吃起来。
就站在货担子前的路边上,唐成很快就将满满一碗酸浆面吃的干干净净,就连浆汤也喝的一滴不剩,面又滚吃的又快,吃完他的额头上已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放下碗,全身热乎起来的唐成惬意的舒展了一下胳膊,“不错,有家里的味道,这要是再能来一碗搅面鱼儿就更好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暖暖的憧憬,“过了眼前这个坎儿,回龙门之后就得开始着手准备了,这天气稍一暖和起来,小桃她们也就该动身北来了”。
听到这话来福心里也是烫乎乎的,连日来的劳乏也似消解了不少,“老夫人做的搅面鱼儿才叫一个香”,咧着嘴说完这句后,想起眼前的事情,来福的兴奋又低沉了些,“眼前这事怕是不好办哪”。
“从龙门过来远不远?”。
来福不明白唐成突然会问到这个,捧着碗点了点头,“远”。
“这一路上咱们赶的累不累?”。
来福的疑惑更深了,“这还用说,差点没累死”。
唐成看着来福沉声道:“好,你记着,咱们这么远这么累的赶过来可不是为了接受失败的,再不好办也得给办喽”,唐成虽是在对来福说话,但里面的味道倒更像是在自语,“满怀希望千里而来,不管是小桃还是猫蛋儿,她们可不是来看咱们怎么灰溜溜被人整垮的!”。
虽然唐成说的只是最简单的话,但来福身上的血却被轰的一下点着了,男人在外马革裹尸搏的不就是一个封妻荫子,家人千里寻亲而来要是看到……不说接受,这样的景象来福想都不愿意去想。
“赏他”,唐成一牵马缰当先向前走去,“找城里最好的客栈住下”。
晋阳乃李唐龙兴之地,号为北都,城中最好的客栈因也就以兴龙名之。饶是一路赶的疲惫,住下之后也没多休息,仅仅是泡了个热水澡后,唐成两人便开始忙碌起来。
“大官人,闵赫着实是个忙的,据我从门房处打问来的消息看,最近等着见他的人确实是多,就算下名刺排队,轮着咱们怎么着也得六七天之后了”。
观察使乃一道之首自然不是那么好见的,以唐成私离职守的行径也不便直接到道衙请见,就是去了按他这县令的位份也不知要等多久才有可能见的到人。舍了这条就只能从其它的路子着手,唐成想到的路子就是观察使府大管家闵赫。
“闵赫是闵潜身前最得用的心腹,他这么忙不足为奇。不过我却没时间等他六七天”,唐成嘴里说着,人已从坐榻上站起身来,“让你打探他的行踪可问清楚了?”。
“巧得很,他就在这家客栈,不过是在前面的酒肆里”,来福话刚说完,唐成已拿起风氅往门外走去,“走,会会他去”。
不投名刺,没有通报预约,就这样去?来福稍一愣神的功夫,边走边系着大氅的唐成已经到了门外。
来福见状狠狠一咬牙,去你娘的,老子跟着大官人连当朝太子也是见过多少回的,还在乎一个观察使府的管家!
这倒也不是什么巧合,晋阳虽大但最好的客栈毕竟只有一家,唐成投宿是奔最好的地方来,像闵赫这等身份的人无论是宴请还是被宴请自然也是要往城中最好的地方去,这就跟后世里富豪们总是容易遇见一样,不是世界不够大,而是他们相对的活动圈子太小。
来到装饰华丽的兴龙酒肆,迎门小二见着唐成昂然而入当即一脸笑的迎了上来,只是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唐成已经先开了口,“闵管家在那儿?”。
唐成衣衫华美,气度儒雅沉凝,加之问话之中自带着八品正堂的气势,面对着这一切的小二虽觉得眼前这位客人面生,却也没敢多问的答了一句,“闵管家在国色阁”。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雅阁的名字取的有点意思”,唐成说话间已将身上的大氅解下递给了来福,“你在此等着就是”,说完,他便径直往前方大堂后的雅阁区而去。
闵赫现在很烦,连着这好几天了都是如此,自打闵苏安因那件突发的事情到了妫州之后,素来只负责官场联络的他就不得不暂接下另一摊子事情,天天跟这些满身铜臭的商贾寒暄。天天钱来利去的盘算,直让以读书人自诩的闵赫烦不可耐。
今天的宴请还是这个性质,看着对面那个殷勤而笑的参商不断口的说着,闵赫脸上虽然还保持着矜持的笑意,心里实在是腻味透了,一番心思更飘乎乎的不知落到了何处。
正在他百无聊奈的时候,就见雅阁的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个衣衫华贵、气度不凡的青年施施然走了进来。
正不断说着什么的商贾见唐成进来,先是一愣,继而脸色一变,“你是何人?竟敢……”。
唐成没理会他的聒噪,甚至看都没多看他一眼,径直走到闵赫身前拱手一礼道:“见过闵管家”。
闵赫看着商贾那不知所措的样子忍不住想笑,而唐成的气度及身上透出的书卷气也使他添了几分好感,是以倒不曾发作,“尔是何人?何以不告而入,如此无礼?”。
“本道辖下龙门县令唐成”,唐成面带微笑,但闵赫一听到他的来历却是变了脸色。
那商贾这时已经醒过神儿来,起身就出去叫人。
“听说妫州官仓常平粮亏空甚巨,以致延误灾情赈济”。
“噢?”。
“听说此事事涉观察使闵大人”。
“放肆”,此前一直懒洋洋提不起精神的闵赫眼神就如同两根针,紧紧刺在了唐成脸上。
迎着闵赫的眼神,唐成脸色丝毫不变,带着浅浅的笑容说出了第三句话,“本县还听说已有监察御史介入调查此事”。
闻言,闵赫脸色又沉了一分,唐成悠悠声道:“事涉巨大,请闵管家借一步说话如何?”。
恰在此时,那商贾气急败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道:“就是这厮,来呀,把这个王八羔子给老爷我叉出去”。
“住手”,闵赫深深的看了唐成一眼后,起身之间向那商贾说了一句:“改日再叙吧”,说完,人已当先向门外走去。
唐成施施然迈步跟上,路过商贾身边时停住脚步向他展颜一笑。
正在这商贾莫名所以时,唐成抬起右手“啪”的一巴掌扇在他的肥脸上,“出言不逊,辱人父母,该打”。
这一巴掌把商贾打懵了,等他反应过来时唐成已经走到了门口,尽管商贾羞恼欲狂,在摸不清唐成与闵赫关系的时候却不敢擅自动手,随他进来的那几个下人也知道老爷今天的客人尊贵,一时没得号令之下也不知如何是好,他们这边还自犹豫,唐成已经出门而去。
“唐县令好大的官威!”,唐成房中,闵赫踞榻而坐冷冷笑道:“流言诽谤上官,目无尊长,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身为属官焉能坐视观察大人清誉因妫州刺史牛祖德而受诽损”,唐成尽收了脸上的笑容一本正色道:“某兼程千里正是为此而来,烦劳闵管家代为引荐观察大人”。
闵赫听到这话,脸上有了一种似笑非笑说不清什么意思的表情,“真是好一个兼程千里的忠心,某真该替我家大人谢过你喽!不过尔既知是流言‘诽损’,来之何益?那些个监察御史未必还能受流言蒙蔽不成?便是他们真为流言所弊,我家大人又岂是可任人泼污的?”。
闻言,唐成一脸忧色的摇了摇头,“闵管家或有不知,妫州刺史府主管官仓粮储的仓曹判司宁明远已离奇失踪多日。《史记》有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素来流言最易伤人,闵大人位尊一道自不惧八品监察御史,但为此等小事有损清誉官声,甚至引得圣心疑虑却也不值”。
听唐成提及“圣心疑虑”时,闵赫眼角处猛然夹了一下,看向唐成的眼神里又多了一层意思,“唐县令既是龙门属官,必是对牛使君多有了解,左右无事,不妨说来听听”。
“此人居官昏庸刚愎之处甚多,实是一言难尽,若得请见观察大人,自当一一尽言”,唐成嘴角的笑意未展已收,“尤可鄙者此人既无抚政之才,更无贸易经营之智”,言至此处,唐成意气昂然道:“设使其敛于掌中的对奚贸易交于某手,某自信相关各方之获利至少亦可倍之”。
唐成这话看似毫无头绪,闵赫听来却是明镜一般,到这个时候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早已一扫而空,静静的坐了一会儿后,闵赫端起此前碰都没碰一下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就住在这里不要乱走,等消息吧”,说完,放下茶盏的他起身出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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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道观察使府内书房,年近六旬的闵潜趺坐在榻上小口呷饮着剑南春酿,眼盯身前棋枰边打谱边听榻前三步远处闵赫的说话。
闵赫将备细说完,闵潜注目棋枰思忖良久,直到稳稳投下手中捏着的黑子后才开口道:“还不知道闵苏安到没到怀戎他就已经先来了晋阳,再看他找你的情形,这个唐成倒是个有意思的”。
“老爷,现在怎么办?听他话里的意思,宁明远的失踪八成是他弄的手脚”。
“不是八成,是肯定在他手上!这是他敢擅离职守前来晋阳的底气所在”。
“不过就是一个妫州仓曹判司而已,别说他能不能知道闵苏安做的事情,就是知道又能如何?至于那八品官的监察御史,凭老爷与御史大夫的交情,一封书简便能将这奏章压在御史台,唐成想威胁老爷怕是找错人了”。
“以这个唐成的行事来看当不是个蠢人,你说的这些他能想不到?敢说出这样的话未必就全指着监察御史,此外你还有另一件事也没看明白”。
“什么?”。
云淡风轻的将手中又拈起的棋子点放于棋枰之上,闵潜微微一笑,“唐成根本就没想要威胁本使,今天他以如此强势姿态在你面前出现就是为了见我,并冀望能说服本使放弃牛祖德,至于其最终目标却是想取牛祖德而代之,先是与龙门奚的商贾贸易之权,继而是牛祖德的刺史之位,查其本心,这不过就是一场他与牛祖德之间的政争而已”。
“好个唐成,想升官想求人还敢如此跋扈!”。
“若然不是如此,你又岂会为了一个县令不惜打扰我弈棋?”,闵潜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些,“河北道县令逾百,有胆量够心思能使出这样套路的却仅此一个,单以此论,这个唐成倒也算是个可造之材”。
“老爷的意思是……见见他?”。
“不急!你且找孙记室好生查阅他这几年攒下的宝贝疙瘩,若有关于唐成的记载,就把相关文档一并送过来,本使总要看看他究竟有没有上达天听的手段和让龙门贸易之利翻倍的本事;便真是要见,以他现在太热的心思也需先晾晾才好”。
闵赫领命的点了点头后却并不曾就走,“那妫州牛祖德那边怎么办?苏安现在肯定在督着他查唐成之事”。
“牛祖德知道的太多了,近来办事更是纰漏连连竟至牵连到了本使,这样的人意思已经不大了。若真有两倍利润的话此人又何尝不可换?至于闵苏安那边,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查出来的罪责越多越重也就越好,有这样的东西拿在手上,以后真有不听话的敲打起来也方便些”,言至此处,闵潜摆了摆手,“下去忙你的事吧,一个时辰之内不许任何人再进来打扰,容我清清静静打完这个谱”。
“是”,闵赫闻言,躬身一礼间悄然退去。(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qidian.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