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廉走在街头微微叹了口气,他想离开洛阳了,因为这座城市到处都充斥着一股死气沉沉,百姓们没有笑模样的在街边行走、小贩百无聊赖的偶尔叫卖、就连各大买卖家的伙计都站在街头十分慵懒。
这也不怪他们,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到王世充回来以后洛阳城会是个什么结果,在所有人都觉着马上要打仗了的情况下,谁还惦记着生活,谁又能惦记着挣钱呢?
洛阳百姓苦啊,自杨玄感起兵开始,他们就仿佛被卷进了历史的车轮,随后的李密、宇文化及乃至最近逼到虎牢关下的窦建德,时时刻刻都威胁着百姓的安危;城外也就算了,城内王世充血染皇宫、当今陛下伐郑公府,一场场血战犹在眼前,谁能在这个时候提起精神呢?
高士廉都想不到接下来百姓该怎么活!
更想不到刚刚掌权的小皇帝如何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盘活这死局……算了,还是去看看吧,既然陛下愿意在宫外雅云堂宴请自己而不是下旨宣召,今日前往也算给了皇家一个面子,全他礼贤下士之名,以了曾为隋臣之恩。
两层楼的雅云堂就在眼前,无数兵丁守卫在门口的阵势让老百姓紧贴着街边墙根而走,更有甚者宁愿选择调头绕路,由此可见尽管洛阳还是隋朝的都城,可百姓心中已经没有这个王朝了。
也是,百姓在家里吃糠咽菜,一出门就能看见文武百官下馆子豪吃海喝,这样的朝廷怎么能让老百姓有信心呢。
“烦劳军爷通禀,说交趾高士廉前来赴约。”
高明上前替自家主子打招呼时,高士廉正身着青衣小帽在看这条街上的百姓,目光中尽是担忧,宛如探病时见老友躺在病榻之上奄奄一息,偏大夫又无妙手回春之术。
士兵上楼禀告,只等了片刻便看见裴仁基在后、一身着弁服的十六岁少年在前迈步而出,当看见高士廉时,少年迈步向前,一脸欢笑的客套道:“朕久闻高先生大名,今日方得一见,实乃幸事啊。”
高士廉也不多说,假意礼貌的低头拱手回了一句:“惭愧。”
裴仁基一见高士廉惜字如金,生怕杨侗尴尬,连忙往酒楼里让:“士廉,快,里边请,咱们与陛下,边吃边谈。”
“恭敬不如从命。”
高士廉伸出单手做出‘请’的姿态,在杨侗面前哪怕他是客人,也必须要礼让,免得生出祸端来。
杨侗也没客气,说了声:“高先生请。”便自顾自的迈步进入酒楼。
酒楼雅间内,菜品已经摆上,虽说看不出特别奢侈,但大鱼大肉却是不缺。高士廉看了一眼,在杨侗坐下后又说了一句‘高先生请’,坐在了下首位,让裴仁基挨着陛下。
“士廉啊。”裴仁基坐稳后说道:“昨日你与我所说之事太过重要,今日当着陛下的面再说一次可好?”
高士廉没动,面带微笑提起就被,冲着杨侗一句:“臣,高士廉,敬陛下。”
仨人谁也没动筷子,裴仁基使劲瞪了高士廉一眼,那意思是‘咱可给你铺好了登天路,你千万别不是抬举’,随即也举起了酒杯,缓和气氛的转头看向杨侗说道:“陛下,士廉在交趾待的时间太长了,不懂礼节,您别见怪。”
看到这儿,杨侗已经明白了,这高士廉接到裴仁基书信时,怕是满怀希望的赶往洛阳,可来了之后却是失望异常。至于为什么失望,那理由多了,比如对十六岁的皇帝没信心,始终认为击败郑公府是侥幸;再比如如今天下大乱,真正的大隋只占一城,还兵微将寡,这怎么和窦建德、李渊、王世充比?就连萧铣、沈法兴之流也比你城池多啊。如此一来,怎么能不失望?
说实话,杨侗没生气,这局面确实很寒酸,让人瞧不起也应该,但高士廉却根本不知道这比自己刚来到隋末时,已经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那……就当与大才失之交臂好了,不管怎么说,也先把这顿饭有礼有节的吃下来,其他的,不提也罢。
“高先生由交趾一路赶来,只为与旧友相会,想必和国丈关系匪浅啊。”
不谈国家大事时,高士廉还是愿意张口的,他轻轻放下酒杯,微笑着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裴老乃北周骠骑大将军裴伯凤之孙,少时便骁勇无敌,初入仕途便是文帝侍卫,本该是前途无量。曾跟随将军李景讨伐叛逆向思多,破吐谷浑在张掖,战靺鞨、征高丽,官至河南道讨捕大使,如今王世充抗窦建德的虎牢便是当初裴老迎战李密之地……”
裴仁基挥挥手,叹息了一声:“唉,都是当年的事了。”他不太想提那段往事,毕竟有着投降瓦岗的羞愧在。
高士廉听明白了裴仁基的意思,可他依然继续说道:“是啊,是当年的事了。当年群雄并起,时局混乱,士兵有功也无人记录,不被奖赏,是裴老见部卒战李密太过疲惫,这才变卖了军资犒赏三军。结果呢,那监察御史萧怀静无钱可贪便收罗罪名弹劾裴老,这边正和李密搏命,那边却要随时担心朝廷降下责罚,一个不小心就会连命都没了,可悲啊。”
“而当时正值张须陀被李密所杀,裴老尽收张须陀之兵将急需鼓舞士气之时,简直是举步维艰。”
他借着提裴仁基的旧事说出了大隋被百姓憎恨、被有识之士抛弃的原因,也间接说明了自己为什么抵达洛阳两日之久还不进宫见驾的原因,说到底,还是不信任。信任这东西啊,丢掉时极为简单,可要是再想找回来,难上加难。同时也是侧面点醒杨侗,您面对可不光光是资源问题,更重要的,是信任危机。
这个时候,其实是杨侗询问的好时机,一句‘高先生以为大隋该当如何’,他就得将自己陷入两难之地。可高士廉是聪明人,怎么会给杨侗开口的机会?将心中郁结说出后,话锋一转,便带到了另外一处:“幸好我和裴老相识时,并非在他最为难的时刻……”
裴仁基也想起了往昔,接话道:“那时士廉年少成名,事母至孝,乃远近闻名的孝子,又知识渊博,这才让咱想要结交啊。这不,眼下已经认识了小二十年了,尽管交情不深,平日也来往不多,但士廉年少时的风流倜傥,我依然记忆犹新。”
呃……
话说到这儿,裴仁基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让高士廉用友情引诱着将话头给差过去了,这才看了一眼他,发现高士廉正在偷笑,不由得也自嘲的笑了几声。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脑子转的太快,自己想对付郑公府,得先在朝堂上闭口不言,下朝回家以后仔细谋划才能想到计策,人家倒好,三两句话足顶得上你一夜的工夫,这要是当时高士廉在朝堂之上,也许根本无法从郑公府骗出虎符印信,他可不是段达能比的。
正在为难时,杨侗竟然举杯了:“来,朕敬二位的友情,愿这情感,天荒地老。”
陛下怎么喝上了?
裴仁基纳闷的同时,又看了一眼高士廉,没想到高士廉先他一步举杯:“谢陛下。”一个为前程而来,一个求贤若渴,可现在俩人都跟没事人似得,就剩下自己一个人着急,这,这……
第二杯酒喝下,杨侗抬头看向高士廉:“高先生,说说这一路以来的见闻可好?”
高士廉摇了摇头:“陛下,我只能说生灵涂炭。”
“那萧铣虽恢复旧梁祖制,可旗下众将只为争权夺利,全无造福百姓之心,使得梁地即便百官齐全,百姓依然苦不堪言;朱桀……嗨,不提也罢。”
“此时来看,王世充被人诟病、李渊遭至围攻自顾不暇,只有夏地窦建德施仁政,造福万民,奈何文无能安寰宇之臣、武无横扫千军之将,就算是百姓归心,想要平定这群雄揭竿而起的乱世,也难。”
裴仁基瞧瞧看了一眼高士廉,问了句:“那陛下如何?”
高士廉立即放声而笑,杨侗却拦道:“国丈这不是为难高先生么,郑公府才灭几日,朕尚未替洛阳百姓做任何事,你让高先生如何评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高士廉再不往正经话题上靠也确实有点差强人意,只好问了一句:“陛下,臣怕是没有评价您的资格,可臣还是很想问问,陛下打算为这洛阳百姓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