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尴尬。
当把端娘扶入房间,这种尴尬就随之而来。
幸好,鬼精鬼灵的端娘似乎看出了这一切,抻了抻湖绿色的裙摆,坐在一张棕色八仙桌前望了一眼杨侗后,说道:“陛下,你愿意和端娘聊聊么。”
刚受人大恩,端娘几乎将整个裴家都拉入战局当中时候,杨侗怎么可能拒绝这么小的要求呢,更何况,那带有祈求性质的话语说出时,已经形成了一个非常不对等的状态,她甚至愿意将自己降到尘埃里来提高当今陛下的高贵,这种情况令杨侗有些……
“我知道您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以我的身份成为大隋的皇后的确是高攀了。”
小丫头刚打开话茬,杨侗就看到了古代阶级所造成的画面,这画面中没有鲜血淋漓的场景,却残酷的让人望而惊叹。
端娘是妾生女,小时候十分可爱,裴仁基甚是喜欢,但,这并未能改变任何东西。有一次,在端娘被裴仁基抱去前院和家人们吃饭时,偶然间发现母亲只是站在自己身后,除了伺候人给其他人添酒外一口都不吃的时候,根本不懂这个世界上任何规则的她夹了一筷子鱼肉想递给妈妈,结果裴仁基一把将其从怀中扔到了地下,说了一声:“不懂规矩。”
端娘连惊带吓不知道错在哪里,只剩下了哭,母亲跪在她身旁都不敢哄,最后还是裴仁基听了这哭声心烦才将母女二人赶了出来。母亲如蒙大赦,抱着孩子就往自己的小院跑,等回到了院落,才说出了一切,端娘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在当下的规矩中,竟然是自己错了。
“陛下,我假装怀孕就是想成为皇后,只有成了皇后母亲才有资格在裴府坐着吃饭。”
这是端娘的心里话,她掏心掏肺告诉杨侗自己没有其他心思,说话时,似乎看见了母亲坐在父亲身边的场景,竟然笑了起来,偷偷的笑。
那一刻,杨侗甚至能在端娘眼中看出希望的光,那光芒就在笑容里闪耀。
坐下吃饭……
这四个在杨侗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字竟然成了一种奢望,一种值得小丫头舍生忘死,拼着将自己毁在这个王朝里去换的奢望。
端娘还说以前在瓦岗的时候,单雄信有一次来家中做客,当时翟让还没死,李密想要除掉翟让的心却人尽皆知,单雄信是来询问对策的,可与单雄信聊着聊着却看见前来添茶的母亲,说什么要用坐骑将其换走。最让端娘生气的地方是,裴仁基竟然真的去看了那匹马,仔仔细细检查了那匹马以后,说了声‘马老’,这才有了相互抱拳拱手的买卖不成仁义在。
那一天,年岁还小的端娘在自己母亲怀里哭了半宿,都睡着了嘴里还一直嘟囔着:“端娘听话,别拿端娘换马。”的话语,她以为这个世界上的女人都是如此悲惨。
直到一天天长大后才明白,在这个纷乱的国家,妾与货物等同、与下人无异,可买卖、可置换,甚至还是名门贵族之间的一种美谈,美其名曰‘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端娘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幸运的是,裴仁基并未生出其他子女,她可以独享哥哥和父亲的宠溺,这才不必太过担忧。
她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没准那一天父亲就会接受朝中某人的联姻建议,若是命好,可能会嫁个小官当正房,若是命歹,则会因为某种政治因素成为另外一个‘裴仁基’的妾室。没想到啊……
端娘看了一眼房间内的装饰,再次露出了笑容,这一回笑出了眼泪:“父亲告诉端娘即将离开家的时候,冲着母亲说的竟然是‘你快熬出头了,如果这丫头命好,会成为大隋的皇后’。”她都没问命不好会怎么样,毕竟‘皇后’是所有女人中命最尊贵的,那可是天下女人羡慕的对象,更何况还有独孤皇后与文帝的二圣美谈。
她心心念念的准备着,母亲在一个羞臊的夜里告诉端娘男人喜欢的那些东西,为此,几天来浪费了好几根芭蕉。
“陛下~”
端娘带着哭腔面露笑意拉起了杨侗的手,轻声问道:“端娘不好么。”
杨侗站于端娘身前,回以微笑,随后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不宣端娘驾前侍奉,而是去招那些女御。”她坐着,抬起头仰望杨侗,泪水顺着脸颊向下流淌时,继续道:“让端娘当皇后好不好,让母亲在家里吃饭时坐下可以么。”直到这一刻,杨侗心中所存的还只是怜悯,未曾想过的是……
“陛下,端娘问过太后了,现在已经可以怀孕生孩子了,都说生孩子是女人的鬼门关,得闯。端娘愿意闯,愿意拿命去闯……”
也许她不明白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怀孕代表什么,或许也不太清楚闯鬼门关远没有说的那么轻松,但这种对命运温柔的抵抗像是一双手在安抚你内心的时候慢慢将其撕裂。不震撼,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声嘶力竭,毕竟,这是端娘能做到的一切。
杨侗轻轻摸着她的头发,慢慢拥其入怀,让那张俊俏面庞紧贴着肚子,一言不发。
对于整个时代来说,他能改变的东西太少了,那怕是拿下整个天下后凭借记忆中的科技知识让大隋成为天下最先进的朝代,也无法改变禁锢人千年的东西,因为那东西在人的心里,想要打破这枷锁太难了。
这一秒,杨侗忽然明白了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意义,他不光是来和隋末群雄争夺天下的、也不是来搞女权的、更不是为底层老百姓发声,而是要让所有人明白,他们其实……是个人。
杨侗不知道自己抱了端娘多久,直到揽着自己双腿的手滑落才发现这个可爱的姑娘竟然在流出泪水之后没心没肺的睡着了,那均匀的呼吸和毫不设防的表情及酣睡时的神态如此可爱,可爱到老杨伸手去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时,端娘居然在睡梦中误以为是蚊虫落在了脸上,用手去拍打,结果,又给自己拍醒了。随即,根本不管面前站着的是不是皇帝,觉着不太舒服的转身,趴在那张桌子上继续睡。
继续睡……
杨侗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