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槿把杨兮兮带回福王府,原本没想让杨氏看到,不然杨兮兮一告状,她又得挨骂。
没想到,杨氏刚好就在杨兮兮屋里。
李木槿把杨兮兮往地上一丢,拔腿就跑。结果没等她跑出门,杨兮兮“恰好”醒了过来,大哭着扑到杨氏怀里。
“姑母,让我死吧!让我去死!”
“兮儿不孝,无颜常伴姑母膝下了!”
可把杨氏心疼坏了。
李木槿瞧着她们母女情深的作态,倔劲上来,也不跑了,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一遍,证明不是自己的错。
杨氏并不怀疑她话里的真假,也明白杨兮兮为何这样做,所以才会更心疼,不由责备起李木槿。
“事情说明白了便好,你又何苦污她名声?她本就不如你心大,往后叫她如何出门走动?”
李木槿一下子炸了,比被杨兮兮算计时还要生气百倍:“我心大,就活该被她泼脏水吗?母亲有没有想过,今日若非小宝解围,我将是何下场?在您心里,到底我是亲生的,还是她!”
杨氏面色一慌,不由变了声调:“出去,你给我出去!”
李木槿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满屋子的嬷嬷女使追出去,一路护着她回了寿喜院。
杨氏心里也难受,然而瞧着杨兮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还是选择留下来陪着她。
直到哄着杨兮兮喝了安神的药汤,看着她睡着了,杨氏才疲惫地起身,打算去看李木槿。
杨嬷嬷搀着她,边往外走边低声说:“老奴斗胆多句嘴,娘子今日确实偏心了。”
“我知道,可是瞧着兮娘哭的那个样子,实在没压住……明明都是李家的女儿,槿娘活得金尊玉贵,体体面面,她却流落在外,不能认祖归宗,我这心里总觉得亏欠她。”
杨嬷嬷心头一惊,警惕地看了看左右,声音更低:“娘子可别再说了,兮娘子的身世只是咱们主仆私下里的猜测,做不得准的。”
“我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如何认不出?兮娘就是我的孩子,就是当年、当年送出去的那个……”
“娘子!”杨嬷嬷急了,连忙掩住杨氏的嘴,“不过是一个胎记,和小县主身上那个并不大像,娘子怎么就信了?若是让太后娘娘知道……”
后面的话离得远了,没听到。
然而,单是前面这些支言片语,足够杨兮兮推断出惊天的实情。
她方才赤着脚追出来,是想留下杨氏,不让她去看李木槿,万万没想到会听到些。
杨兮兮身形一晃,千头万绪涌上心头。
怪不得杨氏在杨家几十个庶女中独独挑中她。
怪不得这些年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
怪不得每次同李家姐弟起了冲突,杨氏都偏向她……
怪不得……
怪不得……
杨兮兮弯下腰,看着铜镜中映出的和杨氏有几分相像的脸,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渗着怨恨与阴厉。
……
许是受的刺激太大,杨兮兮当夜就起了烧,接连病了好几日,没有心力作妖。
杨氏忧心不已,日夜照料。
李玺和李木槿姐弟两个没过分热络,也没幸灾乐祸,只是依例送了些补品,为的也是让母亲宽心。
没白莲花碍眼,也没王妃管束,俩人过得倒挺自在。
李木槿日日去平康坊,据说和皓月先生的交情日渐深厚。也据说,她似乎有了一个厉害的情敌,地位不比她低,相貌才情还比她好。
李玺每天扒着窗户,观察李木槿回府时是哭着还是笑着,或者扯了头花,撕了衣裳,就像在看大戏。
姐弟两个少不了一顿闹。
这些天,李玺除了进宫问安,就是去他的私人动物园撒欢。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非常喜欢各种小动物,在大街上看到小马小狗就走不动路,非要抓回自己家才成。
周岁宴上,一桌子宝贝他不稀罕,单单抓到了今上的猎鹰……毛。
今上一高兴,在芙蓉园划了一大片地方,用假山围起来,赐给他做私人动物园。里面养的都是李玺这些年收集来的大大小小的动物。
李玺开心或不开心的时候,都会跑到动物园,一窝窝一天,沾一身毛毛再回去,美滋滋。
这日恰逢二月末,官衙休沐,太学放假,文人士子齐聚曲江池,曲水流觞,好不热闹。
曲江池就在芙蓉园旁边,动物园地势高,站在假山上刚好能看到曲水台。
此时台上坐的有朝中显贵,还有世家公子,庶族和门阀围成明显的两派。
魏禹就在其中。
两边坐着的都是他的同僚。
其中有一人姓杨名淮,是定王妃杨氏的娘家侄子。这人才学不显,惯爱钻营,当初借着李杨两家的恩荫入了大理寺。
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评事”,从八品下,和进士出身的魏禹差了好几阶。
大理寺中隐隐分成两派,一派以魏禹为首,拥趸者多为寒门与庶族,萧子睿算是例外;一派以另一位姓郑的少卿为首,追随的人多是像杨淮这样恩荫入仕的门阀子弟。
杨淮是那位郑少卿忠实的狗腿子,逮着机会就攻击魏禹。
比如眼下。
他朝魏禹举了举酒杯,言语轻挑:“魏少卿好本事,眼瞅着就攀上了高枝,等到跟寿喜县主成了亲,这官阶又要升上一升吧?”
不少人嗤笑出声,看着魏禹的目光满含鄙夷。
魏禹不愠不怒,淡声道:“如今只是将庚帖呈送给了圣人,魏某未得圣人示下,尚不知能不能成,更不知官阶是升是降——杨评事说得如此笃定,想来是得了消息。难不成,你在太极殿也有眼线?”
杨淮面色一变,想要说话,魏禹没给他这个机会,“刺探圣人之事,是何罪名?”
“当以叛国罪论处。”旁边的同僚嗤笑着搭腔。
杨淮:“你——你们、血口喷人!”
“血不血口的,杨评事说了不算,还要请圣人定夺。”魏禹神态闲适,语气不紧不慢,“烦劳敏之兄拟个折子呈给圣人。也别太急,免得扰了圣人休沐……就宴饮之后罢。”
萧子睿憋着笑,想打个圆场。
不料杨淮根本不领情,拍桌而起,伸手就要揪魏禹。只是没揪到,反被魏禹扭住了胳膊。
魏禹一只手就制住了他,还有闲暇嘲讽:“这就是世家公子的风度?”
一句话,说得众人变了脸。
“魏书昀!别仗着你官职高就如此目中无人,大理寺不是你一个人的大理寺,朝廷更不是你一个人的朝廷,得罪了杨家,你担不起!”
魏禹冷冷一笑,已经开战了,担得起担不起的,都要担。
他如同扔垃圾似的将杨淮丢开,完了还掏出帕子,擦了擦手。
杨淮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抬脚就要把他踹进池子里。
魏禹站的位置刚好是块伸向池中的凸石,避无可避,要么被踹,要么自己跳下去。
突然,一只豺狗从天而降,好巧不巧落在杨淮抬起的脚上,砸得他往前一扑,趴到了半死不活的豺狗身上。
李玺从假山上探出头,露出亮闪闪的小金冠还有半张笑眯眯的脸,“抱歉啊,劲儿太大,射过界了。”
所有人:“……”
你劲儿再大能跃过假山射到这里,豺狗在天上飞吗?
李玺才不管他们怎么想,自顾自朝胡娇招招手,“小胡椒,去,把咱们的东西捡回来。”
胡娇在险峻的假山上如履平地,脚下轻点,一阵风似的蹿上了曲水台。
原本正要讽刺几句的人,瞬间闭了嘴。
这功夫,眨眨眼就能拧断他们的脖子!
杨淮不敢拿李玺如何,转而怒冲冲瞪着胡娇,“狗奴——”
“噗”的一声,胡娇拔出箭,腥红的豺血喷了杨淮满脸,到口的咒骂全被臭血堵住。
杨淮呕了一下,恶心吐了。
满地腥血与秽物,爱洁的贵公子们纷纷向后退,竟没一人上前扶他。
杨淮杀人的心都有了。
胡娇丝毫不惧,冷着脸收起羽箭,潇洒而去。
李玺笑嘻嘻补刀:“啊,忘说了,我只是想把金箭头捡回来。”
至于豺狗,天天钻进动物园残害小鸭子,前前后后加起来咬伤了七八只,李玺原本打算抓住它驯一驯,谁知它去旁边民户里偷肉时,误食了人家撒下的鼠药,疼得满园子乱蹿。
李玺不忍心,这才给了它一个痛快。
杨淮这头的人:“……”
就很气!
又得罪不起!
魏禹朝李玺执了执手,用口型说了句:“多谢。”
李玺小虫爪勾啊勾,“过来玩啊!”
理智告诉魏禹应该拒绝,毕竟众目睽睽,一旦迈出这一步,攀附高门的帽子就摘不下来了。
然而,看着李玺干净又坦荡的笑,他还是卷起衣摆,三两下跃上假山,跳到了李玺身边。
所有人都露出惊讶之色。
魏少卿这身手,不比胡娇差!
原来人家深藏不露……
众人下意识看向杨淮。
这得多想不开,才会与这样的人为敌?
杨淮黑着脸进了临江水榭,迎头撞见了杨兮兮。
杨兮兮在家躺了几日,今日出来散心,刚好就撞见了这一幕。
说起来,杨淮和杨兮兮还是兄妹。只不过,杨淮是正室嫡子,杨兮兮只是外室所出,比良妾生的庶女还不如。
俩人的亲爹风流成性,子女一堆,若非被定王妃收养,杨兮兮这时候过的还不知道是什么日子。
杨淮瞅了她一眼,根本没打算搭理,抬脚就往外走。
杨兮兮开口:“哥哥受此羞辱,就不想讨回来吗?”
杨淮登时怒从中来,惹不起李玺,他还收拾不了这个杂毛丫头吗!
“想找死,直接说。”
放在往日,杨兮兮早怕了,如今却不同。
她告诉自己,她的身份已经不同往日了,不管她做了什么,无论她得罪了谁,定王妃都会给她撑腰。她再也不用像从前一样小心翼翼、处处卖乖。
“哥哥看不惯魏少卿,我想对付李木槿,不如合作一下,兴许还能让那个不可一世的福王吃点苦头。”
杨淮嗤笑一声,看傻子似的瞧着她,“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有什么资格同我谈合作?”
杨兮兮眼中划过一丝恼意,道:“我既然敢开口,自然有十成把握。”
她上前两步,低声说了句什么。
杨淮面露诧异,“你在做梦吗?”
“哥哥若不信,可以去查。”杨兮兮微微一笑,“同我合作,你不会亏的。”
杨淮目光在她身上扫了扫,丢下一句:“再说吧!”
伴当紧跟上杨淮,低声劝道:“奴以为,阿郎不如考虑一下兮娘子的提议,倘若她真是王妃亲女,对您也是一大助力。”
“听她胡扯。”
杨淮啐了一口:“她入杨家那会儿我已经记事了,是我跟着母亲去她亲娘那里把她接回来。她娘就是暗门里养出来的歌妓,我见过,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顿了一下,又道:“你想想,她若真是定王骨血,姑母为何不认回去?太后娘娘那里也不会没动静。”
伴当点了点头,还是纳闷,“既如此,兮娘子为何如此肯定?”
杨淮皱眉,“确实应该查一查,若真能查到什么,倒是可以利用一二。”
伴当躬身应下。
芙蓉园。
李玺正带着魏禹拜访他的小动物们。没错,李玺用的是“拜访”这个词。
对他来说,这个园子就是动物们的家,就算是他都没有占有的资格,每次过来和动物们玩,都当作拜访好朋友。
魏禹一路走一路感叹。
这个被长安人津津乐道的动物园,根本不像传说中那样仙气缭绕、遍布瑞兽,满地乱跑的就是常见的动物,什么小鸭小鹅小鸳鸯,还有小牛和小羊。
特别像现代那种野鸡动物园,没有来自远方的动物,就找一些家禽凑数。
当然!李玺小王爷的动物园不仅有家禽家兽,还有犀牛、孔雀、浣熊、大熊猫,勉强算是奇珍异兽吧!
动物园的布置也不像传说的那样“金砖铺地、华美如天宫”,而是根据动物们的习性,有流水,有草地,有可爱的小树林,温馨而平淡,就像一个家。
李玺把每一只动物都照顾得很好,不管它是来自岭南的绿孔雀,还是普通的小鸭子。
每只动物都跟李玺很亲,看到他都会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用爪子抱他,用翅膀打他,嘎嘎咩咩呜呜地叫着,和他玩。
李玺也很了解每一只动物,滔滔不绝地跟魏禹讲着遇到它们的经过。
他怀里抱着红褐色的小熊猫,头上站着出壳不久的小黄鸭,腿边还有两只矮脚羊拱来拱去,眼中的笑如这春日骄阳,温暖而耀眼。
魏禹的心也被烘得暖洋洋的。
这些年,这是第一次,有一个人,有一个地方,可以抚平他深藏于心的焦灼与愤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