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根刺, 终究有人挑出来了。
这些天,世家后宅茶余饭后,不知说了多少闲话。有这种想法的, 绝不只是户部尚书的小孙女一个人。
李玺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位小娘子不过十四五岁, 生得娇娇弱弱,一看就是连大声话都没听过一句的, 瞧见李玺这模样, 吓得直往柴蓝蓝身后躲。
不过, 她找错人了。
柴蓝蓝现在和李玺站一条线。
尤其是, 这位小娘子刚刚还损了李云萝。
柴蓝蓝把人往前一扯,冲李玺抬了抬下巴,“想骂就骂, 骂哭了我给她送家里去。”
李玺就那么冷冷地笑着,说:“我从来不骂小娘子, 我只会给她讲故事。”
于是, 就讲了起来。
他声音干净清亮, 天生带着几分笑模样, 不知不觉就让小娘子们沉浸其中。
“有个小娘子叫荣荣,原本是九天之上的小仙女, 生得花容月貌, 心灵手巧,琴棋书画样样好。九百岁那年下凡历劫,生在了尚书家。”
崔兰心推推王荣荣, “玺哥哥说的会不会是你?”
“只是故事,与真人无关。”李玺温馨提示。
尽管这样说,王荣荣还是忍不住代入了自己。刚刚还怕得掉眼泪, 听到李玺夸“她”,又忍不住期待起来。
“荣荣命不错,自小养在祖父母身边,没吃过苦,礼仪规矩也是一等一的。”李玺盘腿坐在草地上,继续讲。
小娘子们不约而同地围拢过来,听得入了神。
“荣荣十六岁那年遇到自己的如意郎君,出嫁了。”
王荣荣腾地红了脸。
她今年十五岁,还有一年……
“嫁的婆家也不错,百年世家,皇亲贵胄,也算门当户对。婚后夫妻二人诗文唱和,琴瑟和鸣。”
“唯一的遗憾是,成亲三年却无子嗣。”
王荣荣又羞又惊,一时捏着帕子,惊慌地看着李玺。其余小娘子也一脸紧张。
李玺话音一转:“好在,上天垂怜,在成亲的第三年,荣荣终于怀上了孩子,还是罕见的双胎。”
小娘子们露出惊喜之色。
王荣荣害羞地拿帕子掩住脸。
李玺顿了片刻,语气转沉。
“前三个月,坐胎不稳,走路不敢迈大步,说话不敢太大声,就连笑起来的时候都要小心地护着肚子。从前常逛的东市、庙会、慈恩寺更是去都不敢去,生怕摔着了,挤着了。”
“怀胎四个月,胎儿显怀,胃口不适,一切荤腥都不能沾,勉强吃些米粥,刚进喉咙又呕出来。可是,不吃能行吗?还有孩子呢!那就硬灌,灌粥,也灌药,吐了继续吃。”
想到那段时间,二姐姐两颊凹陷,胳膊腿瘦成皮包骨,单单挺着个大肚子的模样,李玺就鼻子发酸。
“终于到了七个月,能吃下饭了,肚子也吹气似的长起来,又到了盛夏。”
“天气燥热,稍微动动就是一身汗,更何况是本就怕热的孕妇。日日被汗浸着,却又不敢减衣裳、不敢喝冰饮,不敢吹凉风,怕着凉,影响腹中胎儿。”
“就这么辛辛苦苦捱到了九个月,这下总该顺顺利利了吧?”
小娘子们使劲点头,太辛苦了,不能再出岔子了。
李玺扯了扯嘴角,“这才是开始。”
“九天下凡的小仙女,在娘家千疼万宠的荣荣,怀胎九个月了,婆母还在立规矩。不出意外,早产了。”
小娘子们呀的一声,花容失色。荣荣更是紧张地揪着帕子,生怕听到什么坏消息。
李玺的语调变得急促:“两个胎儿,一个位置不正,一个没动静,足足从早折腾到晚,眼瞅着就要一尸两命,婆家却不肯请大夫。”
“婆婆说了,哪个女子不会经历这一遭?若是难产死了,那也是命!”
“娘家呢?娘家没有来人吗?”有人问。
“去了,带着大夫去的。年逾古稀的老大夫,都能做荣荣的爷爷了,婆家人却说,要想进,先和离——你们说,进,还是不进?”
小娘子们神色慌乱,没有主意。
柴蓝蓝咬牙道:“和离就和离,至少留了一条命!”
李玺哼笑一声,道:“那就先打一架吧,娘家赢了,就能把门打开,若输了,就只能站在门外,听着屋内自家女儿声声痛叫,一直痛到死。”
“一尸三命。”
“不行!不能死!我、不是,她、她不要死!”单纯的小娘子完全被带进了故事里,哭出声来。
“行啊,那就进吧!”李玺扯了扯嘴角。
“然后被揪到朝堂上,忍受文武百官、皇室宗亲的讨伐,被全长安的妇人嚼舌根,被小娘子们嫌弃失了妇德,丢了京中贵女的脸。”
“终其一生,都被人指指点点,连同两个拼死生下来的孩子,也要背上一世骂名,男娶不到贵妻,女嫁不进高门!”
李玺红着眼圈,轻声问:“你们说,公平吗?”
小娘子们煞白着脸,拼命摇头。
“你们也觉得不公平吗?”李玺嗤笑。
“不要觉得和自己没关系,今天经历这一切的是荣荣,明天就有可能是青青、蓝蓝、丽丽、花花,是你们每一个人!”
“只要你们身为女子,只要还想嫁人,只要怀胎生子,就有可能遇到和荣荣一样的困境!”
“到那时——”
“是要名节,还是要命?”
“是要名节,还是要腹中骨肉?”
“你们宁可生生痛死,也不肯见外男吗?”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掷地有声,如警钟般响在小娘子们耳朵。
李玺哑着声音,视线扫过每一个人,“同为女子,尚不能理解女子、保护女子,又指望谁来理解你们、保护你们?”
小娘子们红了眼圈。
她们从小就被教育,女子的名节最重要。
她们听到的是李云萝让御医进了产房,失了贞洁,令世家蒙羞。
却没人告诉她们,应该理解,应该保护,应该推己及人,应该改变现状。
李玺这番话,连同他的故事,如一把尖刀深深地扎进了小娘子们的心头。
这些人,皆是长安贵女中的翘楚,将来会是郡王妃、宰相妻、能吏妇。
她们心态的转变,无异于长安、乃至整个大业风向的改变。
从今日起,不知多少人的命运会改写。
……
李玺并没有就此罢手。
这件事仿佛一个毒瘤,梗在各大世家心头,如果不彻底挑破了,挤出脓水,他的二姐姐将一辈子背负这个“污名”。
他没瞒着李云萝,回去就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
李云萝比他还平静,摸摸他的头,微笑着说:“这件事,就辛苦小宝了。”
这是全然信赖的意思。
李玺彻底未眠,奋笔疾书,把给小娘子们讲的故事换了名字,增删润色,写成话本。
他决定干脆彻底闹开,闹到茶楼酒肆,闹到世家后宅,让全长安都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就那么一直写,一直写,直到困得脑袋磕在砚台上,手里的笔还不舍得放下。
魏禹心疼地把人抱到床上。
半梦半醒间,李玺打了个激灵,“不,不能停,要写完,要尽快写完。”
魏禹亲了亲额头,抚了抚蓬乱的小卷毛,声音温和笃定:“安心睡,我来写。”
单是听着他的声音,李玺就真的安心了。
魏禹接过他的笔,写了一个新故事。
他把主角换成了御医正,故事也变成了御医正如何入行,为何从事妇科,从最初不被理解、遭人唾骂,到后来救下无数妇人婴儿,挽救了不计其数的家庭,成为人人称道的“妇科圣手”。
最后,起了个直白又吸睛的文名——
《御医正勇斗恶尚书,入产房仗义救县主》
主角换成男人,更能令人男人共情。
故事改成草根升级流,满足了大多数人的幻想。
和权贵斗争,最终打败权贵的故事,正是百姓们最爱听、最津津乐道的。
魏禹寥寥数言,每个字都戳在了听众的心尖尖上。
这个故事一经流出,立即风靡各大茶楼酒肆,成为茶客们必点的一折。
一传十,十传百,百姓们终于了解到御医正进产房的真相,尤其是李云萝“生命垂危”时喊出的那句——
“请他进来,救救我的孩子……”
凡是为人父母的,无不动容。
魏爹这么优秀,圣人也不想落后。
他连下三道圣旨。
第一道,擢御医正图木里为龙阁大学士,并选为明年科举的主考官之一。
第二道,将医科列入常科考试,凡是医术卓著者,不论出身,不管贵贱,皆可入京应考。
第三道,在太学设置妇科与儿科,不论男女,皆有进学资格。特别优秀者,有机会成为御医正的关门弟子。
三道旨意由翰林院起草,中书令盖章,传国玉玺与皇帝私印加持,不必经过三省核验,御史台驳回无效。
一经宣读,满朝哗然。
第一,御医正图木里,从一介赤脚游医,成为了大业史上第一位由医者身份进入龙阁的大学士。
第二,医科,自此刻起,成为继秀才、明经、进士、俊士、明法、明字、明算等之后,大业科举的常科科目之一。
第三,将妇科设为太学科目,男女皆可修习。
无论哪一项,都是史无前例的创举,极具超前意识,在医学史、历史、教育史、文化史上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身为大理寺少卿,魏禹上书,请求修订《大业律》,在“害人性命”一项增设:
“妇人难产,见死不救者,等同谋杀。”
李鸿准了。
就这样,小福王和他的创意、魏少卿和他的故事,开辟了先河,在后世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李玺那版《九天神女入凡尘》也没白写。
魏禹使了个法子,在后宅妇人中传阅,一同送出的还有萧子睿整理的《产妇护理札记》。
妇人们喟叹、落泪之后,不约而同地做出决定:把故事和札记拿给自家女儿看。
不管是成亲的还是没成亲的。
不管是不是合规矩。
说服她们的,是李玺在故事结尾写下的那句话——
“身为女子,倘若娘家势弱,婆母恶毒,夫君无为。不要绝望,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保护你,那就是,你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偷懒哦,是真的很难写……
想写出不一样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又能让宝宝们开心些,就……反反复复折腾了一整天……
明天应该就写得快啦!会还债!
这章也会【发包包】哦!
鞠个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