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禹过门槛的时候, 踉跄了一下。
不是不怕。
只是不能怕。
圣人把剑放下的那一刻,就说明,他又赢了。
原本他并不确定李玺是不是圣人亲子, 他只是装作十分笃定的模样,结果真就诈出来了。
李鸿笃定他已经知道了, 所以毫不避讳,他的反应相当于变相承认了。
不仅如此, 他还无意中透露了更多信息。
他交给魏禹一个任务, 让他继续调查崔、郑两家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说明, 圣人确实是没办法了, 不然不会把这样的秘密任务交给并不算是亲信的魏禹。
这也是最大的疑点。
按理说,圣人明面上有亲军,有飞龙卫, 暗地里还有一股势力,不该查不出来。唯一的解释是, 有人在阻挠他往下查。
是李氏宗族, 还是太后?
魏禹从圣人的交待中掌握到一个重要信息——圣人让他去查“太极宫之围”那日郑孞的行踪。
十六年前, 郑孞只有十岁。既然圣人笃定了要查他, 只能说明,他和李玺的身世有关。
魏禹不由想起两日前得到的一个消息——
十六年前, 在崔沅府上负责浆洗的一位阿婆说, 郑嘉柔的孩子“死”后,府里又来过一个孩子,她洗了一个月的尿布。
然而, 后来崔沅带着家眷离京赴任,并没有婴孩。
这个孩子是谁?
找到他是不是就可以揭开当年的真相?
……
魏禹一步步迈下台阶。
回首去看太极殿,蓦然发现, 这座无数为官者挤破脑袋都要进的地方,不像从前那般高耸神秘了。
“书昀兄!”小福王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永远是那副笑容灿烂的模样。
魏禹近乎贪婪地看着他精致漂亮的脸,恍如隔世。
就在刚刚,他还被圣人用剑指着。
差点就见不到这只小金虫虫了。
“你终于出来了。”
“我等得都快长毛了。”
“你和圣人说了什么,怎么这么久?”
语气中带着小兴奋,还有一丢丢撒娇似的抱怨。
魏禹顺了顺他跑乱的头发,眼睛里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何时来的?”
“用过早膳就来了,原本想去你家找你,听说你进了宫就过来等了。”
魏禹目光不自觉放软,“要去给圣人请安吗?”
“不要了,我给他送了窦姑姑做的点心,就当请安了。走走走,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李玺毛手毛脚地去拉魏禹,拉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他的胳膊还伤着,连忙换了姿势,转而小心翼翼地托着。
魏禹笑笑,“无妨,好得差不多了。”
“我祖母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至少要养到入冬才成。”一边说,一边殷勤地把他扶上青牛车,还扯了好几个软垫,有的垫在他身后,有的给他稳住胳膊。
几乎把他当成了孕妇对待。
“对了,祖母赏你的那些补品,你可吃了?吃完说一声,我再给你送。”
魏禹失笑,更像孕妇了。
“王爷也坐下吧。”他把身后的垫子抽出来两个,挨着自己放下。
李玺喜滋滋坐下,还非常有心机地往他这边挪了挪,仿佛占了什么大便宜。
“蜗蜗,出发!”
“哞——”
大青牛晃晃脑袋,牛角上的银铃铛叮叮当当一阵响,牛车慢悠悠地走了起来。
守门的兵士听到铃声,早早地打开宫门,等着小福王经过。
李玺悠闲地眯着眼,时不时瞄瞄魏禹,笑得坏兮兮的,一看就在打什么鬼主意。
魏禹不禁好奇,“这是要去做什么?”
“去玩,难得休沐,不用上课,也不用去大理寺,咱们出城玩——还是说,你想去大理寺处理公务?也行,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小福王说完前一半,又连忙补充上后一半,表现得像个开明又体贴的好伴侣。
魏禹笑笑,直接做出选择,“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了。”小福王嘴角翘得老高。
计划成功了一半。
妥妥的!
青牛车从承天门出宫,穿过天街,出朱雀门,一路向南,经过长安、万年各九坊,至明德门。
明德门有府兵核验身份,看到福王府的青牛车,几名府兵顿时肃然起敬,恭恭敬敬地打开中门。
整个长安城的府兵都属福王麾下,李玺手中的皇城令对他们来说比圣旨还管用。
这是先帝立下的规矩。
李玺时不时就要出城玩,早跟轮值的府兵们混熟了,毫无架子地跟大伙打着招呼。
无花果跳下车,拎着两篮子酱肉小菜,塞给他们。
守城门的都是最底层的新兵小卒,看着篮中肉菜,感动得眼泪汪汪。
“多谢福王体恤!”众人单膝顿地,行了个武士礼。
“好说好说。”李玺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
显然,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收买人心,更不是做戏,只是单纯想做而已。
“王爷有心了。”魏禹微笑称赞。
“我大姐姐在安西军中,常与部将们同吃同饮,我是跟她学的,偶尔带些肉菜送给守城的府兵,也让他们高兴高兴。”
说起那位远在安西的长姐,小福王一脸自豪。
魏禹对那位寿安县主亦有耳闻。
寿安县主同他年龄相仿,他还在平康坊讨生活的时候,那位县主就已经带着府兵满大街捉江洋大盗了。
她是定王的长女,也是这一代皇室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先帝还在,并没有因为她是孙女便减少半分疼爱。
当年,她是同几位皇孙一道在国子学中学文习武的。
“前几日我收到飞鸽传书,大姐姐已经入关了,个把月就能回到长安。”
魏禹状似无意地说:“大皇子也快到安西了吧?”
“没注意,应该到了吧?”
李玺嘻嘻一笑,挤眉弄眼,“我跟你说个好玩的,就是那个月弯弯,你还记得吧,不知道使了什么招术,居然让大兄原谅了他,俩人在路上的时候就搞到一起去了。”
魏禹敲敲他脑门,不许他说粗话。
李玺切了一声,转身趴到车栏上,看着官道两旁大片大片的麦田,道:“麦子快收了,收了麦国库里就又有钱了。”
魏禹道:“今春天寒,不少地方遭了灾,田税恐怕难以承担。”
“那圣人应该下旨,减免这些地方的田赋。”李玺理所当然道。
魏禹目光一闪,“若是如此,国库存粮就会比往年少,且不说各路军资,单是宫中用度就会不比往年。”
李玺大大咧咧道:“你也去长乐宫用过膳,应当知道我们每天吃的都是什么。祖母已经算是俭省的了,每顿还要余下许多,少两个菜饿不死的,那些农人却不同,唉!”
魏禹心下微动,问:“王爷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不是你给我讲的吗?‘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什么的,我都记住了——你不会忘了吧?”
魏禹摇摇头,又点点头,心下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王爷……很好。”
真的,值了。
不枉他为他押上性命。
不仅仅因为喜欢,还因为值得。
被夸了,小福五立马翘起尾巴,抓了把核桃要给魏禹夹。
放在从前,定然是央着魏少卿给他夹,然而今天有一个大计划,所以要努力讨好魏少卿。
劲头挺足,结果夹了两个就疲了。
“核桃都长这么硬吗?根本不适合吃,只适合盘,还能防止变老糊涂。”
李玺嘿嘿一笑,“书昀兄,我送你的那对核桃还在吗?”
魏禹勾着唇,道:“还在,每天早晚都会盘一盘。放心,在王爷变老之前,魏某不会糊涂。”
李玺眼睛一亮,“书昀兄的意思是,即使老了也还和我在一起?”
“只要王爷不嫌弃。”
“我当然——嗷!”核桃钳夹到小虫爪了。
其实没有多疼,只是叫得夸张,就算没有泪也要挤出两滴来,“书昀兄,吹吹。”
魏禹轻叹一声,吹了吹,还抹了药。
最后,那把核桃钳还是回到了魏少卿手里,右手伤着,还能用左手,咔嚓咔嚓,一钳一个,果仁完整又好剥。
李玺看得一愣一愣的,缓缓竖起大拇指。
真的,书昀兄的厉害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了,就是……无论做大事还是极小的事都非常牛逼的那种。
即将向他表白的小福王,自豪到家了!
地方到了。
是一处极大的农庄。
庄子里有佃农们住的草舍,还有一处宽敞又漂亮的木屋。
农人们见到李玺十分恭敬,却并不畏惧,而是热情地把他往屋里请。
男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全都过来见礼。娃娃们光着脚丫子在田埂上飞奔,想着早一点回家告诉阿娘这个好消息。娘子们拿出家中最新鲜的蔬菜,送给小福王吃。
处处热闹,人人喜气洋洋。
“书昀兄喜欢这里吗?”李玺小心翼翼地问。
他是特意挑的这个地方,因为魏禹喜欢陶渊明。
“以后咱们就住在这里,在篱笆下摘菊花,去土山上遛熊熊子,好不好?”
魏禹喉头微哽,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好。”
小福王分分钟化身成熊熊子的哥哥,摇头摆尾,兴奋得长毛。
不过,还是努力克制住了立即表白的冲动,决定按照原本的计划,把自己的能力完全表现出来,让他的书昀兄彻底折服在他的攻势之下。
第一步,展示自己为他准备的农庄,效果不错。
第二步,亲手为书昀兄做一顿饭,告诉他,即使他的手断了,他也会照顾他,不会饿着他。
胡娇有一块铁板,专门用来烤肉的,李玺求了好久胡娇才舍得借给他,李玺再三保证不会烧坏。
他已经提前学过了,坚信自己可以烤出全天下最美味的肉,分分钟征服魏少卿的胃。
火烧起来——无花果点的。
铁板冲洗干净放到火上——胡娇做的。
倒上油——这一步是李玺自己来的。
然后,只要等着油热了放肉就好。
李玺突然有点为难,厨子大叔说要让油热一点再放肉,那到底是多热呢?
还是多等一会儿好了。
等着等着,只听“呼”的一声,铁板烧着了。
李玺把肉一扔,嗖的一下蹿到魏禹身后,完了还要怪胡娇的铁板不好,“别人家的铁板都不会着火,怎么你这个会着火?是不是被铁匠骗了?”
胡娇也蒙蒙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无花果跳着脚,“救、救火呀!”刚要端着水往铁板上浇,被魏禹挡住了。
旁边有切好的茄子、芋头、麻山药,都是喜欢大火的块状菜,还没来得及穿成串。
魏少卿抓起来往铁板上一倒,就着火苗快速翻炒几下,洒水放调料,再翻炒几下,火苗灭了,菜香也飘出来了。
围观三人组不约而同地吸了吸鼻子。
想吃。
这年头做菜不是煮就是烤,要么蒸,没有“炒菜”一说,魏少卿也算误打误撞,炒出一份大业版“地三鲜”。
小福王一边厚着脸皮吃一边放出第三招,也是最后的绝招。
“这是我家的房契、地契,还有钱庄的存根,哦,还有库房钥匙。”——三姐姐说了,爱他就要给他钱。
小福王不仅给了钱,还有真诚,“上次提亲太儿戏了,这次我重新问一遍,书昀兄,收下这些,福王府的中馈便交到你手上了,你……愿意吗?”
魏禹看着他,沉默了许久。
一开口,声音哑得不像样子:“小宝……”
李玺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慌忙打断他:“你想好了再说。”
魏禹轻叹。
李玺垂下眼,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书昀兄,你抱抱我吧,你抱抱我再说。”
魏禹鼻子一酸。
作者有话要说: 顶锅盖,跑走~~~
二更要到22点左右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