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大义凛然、以身殉道吗?
那就成全你。
李鸿一怒之下, 罢了窦尚书的官。
这位窦尚书,就是窦卿依的祖父,还是太后的远房堂弟,三代帝后之家, 半步宰辅之身。
一时间, 整个关陇集团的门阀世家都炸了, 诸位山东大儒纷纷拍案而起。大业的军事力量与文人集团第一次达成空前的默契,一致反对李鸿迎娶郑嘉柔。
立后的圣旨早就下了, 为什么他们这时候才反对?
他们不是不反对,只是在等一个机会, 等着有人站出来打头阵,等着李鸿失去理智, 给他们递一把刀。
他们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站出来, 维护他们自己心中所谓的“正统”。
他们反对的不是郑嘉柔。
他们反对的是女子的反抗。
无数学子走上街头, 齐声高呼:“不可立和离之女为后!”
有人举着汉时班昭写下的《女诫》,大声诵读:“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
也有人编出一则《女论语》, 要求女子不可“咆哮尊长、说辛道苦、呼唤不来、饥寒不顾”。
还有人搬出律法,扬言女子不得“大声谈笑、说三道四、偷吃食物、宴会醉酒”。
而这些, 男人都可以。
都可以!
他们还能用手中的笔、肚中的墨、脑中的圣贤书,讨伐一个与他们毫不相干的女子!
李玺气疯了, 带着飞龙卫把朱雀街团团围住。
然而没有用, 越是这样, 越让那些所谓的“卫道士”激愤,他们受了幕后大佬的蛊惑,巴不得死在李玺刀下, 留一个身后名。
魏禹把李玺劝住了。
李玺怒气冲冲地跑去看郑嘉柔——进门之前,拼命收起了脸上的怒气,就怕郑嘉柔难受。
“娘亲别生气,都是那帮人眼瞎心坏脑子蠢,被人利用了还觉得自己很伟大。”
“在我心里,娘亲才是最伟大的。可是,我宁可娘亲不伟大,如果当初您没有为了臭爹嫁给崔舅舅,如今也不用为了我和离……”
“娘亲,您知道吗,坊间的小娘子们可佩服您了!”
“光德坊有个小娘子,日日被丈夫打,好几年了都不敢吭声,直到听说了您的事,终于鼓起勇气告诉了娘家人,跟那个畜生和离了。”
“这样的小娘子肯定不止一个,娘亲是她们的榜样!”
郑嘉柔顺顺他炸起来的小卷毛,反过来安慰他:“娘亲不气,小宝也别气。至亲之间,说不上谁为了谁,不必计较;若非至亲,就更不用在乎了。”
这个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事,不是你有道理,就会被理解、被善待的。
李玺还是很难爱,越想越难受,像只沮丧的小虫子,一头扎进动物园。
只有在非常非常不开心的时候,他才会丧丧地躲在这里。
李玺钻进竹林里,抱着竹竿不肯出来。
魏禹没有哄他,而是一本正经地跟他讲道理:“若想一步一步走到最高的那个位置,势必会遇到很多人,面对很多事。有些事是可以解决的,从中得到的经验就是往上走的阶梯,但是,总有些事是无能为力的,学会妥协,也是一种能力。”
“妥协有用吗?还不是解决不了。”
这一刻,在喜欢的人面前,李玺放任自己像孩子一样任性一小会儿。
就一小会儿。
魏禹耐心地哄着:“只是现阶段不能解决,你只要往上走,不断向上,积蓄力量,总有一天你就能像捅破一层窗户纸那样,轻而易举粉碎它。”
“那要等多少天?”
“那就看你走得多快,站得多高了。”
“明天行不行?”李玺从竹竿后面露出一只眼睛。
魏禹无情地摇摇头,“不行。”
小福王选择继续自闭。
魏禹没有再劝。
体会到无能为力的感觉,选择妥协,学会接受,也是向上走的一个阶梯。
就让他成长吧!
去面对吧!
不开心一会儿吧!
为了防止自己心软,魏禹特意返回大理寺,处理卷宗。
处理卷宗……
处理卷宗……
处理……
说好的一辈子让他无忧无虑随心所欲呢?
想到自家小金虫虫可怜兮兮地窝在竹林里,魏少卿根本静不下心处理卷宗。
前脚刚教育完李玺要学会妥协,后脚就迫不及待地帮他平事去了。
他先去见了郑嘉柔。
又去找了李云萝。
最后求见太后。
面对全长安的口诛笔伐,郑嘉柔选择勇敢地站出来,让所有人看到,和离的女子不是瘟疫,和离之后照样有资格过得精彩。
她在芙蓉苑攒了一个赏梅宴,广邀长安贵妇。
在此之前,不知道多少人千方百计想要巴结她,然而此刻,又不知道多少人连她的帖子都不敢收。
当然,赴宴的也有。
比如,新城长公主。
女官有些不放心,“此事各大世家都在参与,贺兰家也在其中,长公主当真要去吗?”
“为何不去?”新城长公主往头上插了支珠钗,刚好是前不久郑嘉柔送的那个。
女官劝道:“您这一去,无疑是打了贺兰家的脸,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咱们小郎君考虑考虑。”
新城长公主对着铜镜笑了笑,问:“你自己说吧,娘亲是去还是不去?”
贺兰璞跨进房门,对上镜中母亲的目光,说:“就算娘亲不想去,孩儿也要求您去。长宁郡君是玺哥哥的娘亲,也是孩儿尊敬的人。”
新城长公主一笑,“那就去。”
马车上,贺兰璞伏在母亲膝头,说:“我原本没想太多,经过此事,反倒多想了想……”
“玺哥哥说得对,凭什么男人和离后还能娶个更好的,女子就不可以?无论和离还是丧偶,女子和男人一样都有资格自由婚嫁。”
想到早逝的父亲,贺兰璞难掩黯然,但还是微笑着说:“娘亲,您若想……孩儿支持您。”
新城长公主笑着点点头。
这就是为什么,她不顾贺兰家的反对,执意让儿子跟在李玺身边。
因为,可以学得仁义、孝敬、知冷暖,而不会变成又一个满嘴仁义道德,骨子里却自私冷血的“卫道士”。
不管家里同不同意,学宫里的小娘子们都来芙蓉苑捧场了——是柴蓝蓝组织的。
长辈们作诗赏梅,她们就煮煮茶,铺铺纸,顺便学习学习。
郑嘉柔难得盛装打扮,浅笑嫣然,有成熟女子的风韵,亦有二八年华的精致。
只见她一袭红衣,狐裘垂地,在梅花丛中款款而行,美得不似凡人。
小娘子们都看醉了。
“长宁郡君可真好看,怪不得状元郎都写诗赞她‘颜色更胜桃和李,风雅不输梅与兰’。”
“是啊,这样的美人,合该灿烂一生,凭什么青灯古佛,孤独终老?”
柴蓝蓝道:“就算没有这样的好颜色,但凡自己乐意,就有资格活得精彩。”
“至于那些自己没出息,非要给男人做舔狗的,活该受苦。”李木槿接道。
小娘子们眨眨眼,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赏梅宴后,娘子们作的“赏梅诗”流入坊间,所谓的“文人雅士”抱着不屑的心思读了读。
结果,吃不下了,睡不着了,整个人都不好了。
还读书什么书,考什么科举?
写出来的诗还比不上一帮女子!
一个字都比不上!
与此同时,魏禹安排的第二步棋也动了。
李云萝与窦卿依年龄相仿,出嫁前又相伴着在长乐宫住过几年,情谊甚笃。
窦卿依从瑞郡王府搬回窦家后,李云萝时不时就来看看她。
窦家人起初还挺紧张,后来发现李云萝只是陪着窦卿依说说话,安慰安慰她,也就放心让她进来了。
这次,李云萝对窦卿依说了几句话,离开后不久,窦家就闹起来了。
窦卿依趁家中招待贵客之时,冲入正堂,神色坚决地要与窦家断绝关系,从此再不姓窦。
她的娘亲窦夫人也连哭带嚎,要同窦家大郎君和离,跟女儿单过。
彼时,窦尚书正跟几位门阀之家的家主秘谈,乍一听闻,一口气没喘上来,抽了。
窦家顿时乱作一团。
窦老夫人跑到太后跟前哭诉:“娘娘啊,您也是窦氏女,就当可怜可怜妾这把老骨头,替妾镇镇场子吧!”
太后装糊涂,“怎么镇?把卿依那丫头赶出去吗,连同她娘亲一起?行,我这就让人写懿旨……”
“娘娘!您就别哄我了,再闹一回,妾也要抽了。”窦老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不是装的,是真犯愁。
“妾求求您,让瑞郡王把那丫头领回去吧,可不能由着她在窦家丢人现眼了!”
“丢人现眼?”
太后扯了扯嘴角,“连你这个做亲祖母的都如此说,更何况是那些向来不把女子看在眼里的男人们。”
“娘娘,您……”
您是傻了吗?
《女则》《女诫》学到狗肚子里了?
忘了“男人是天,女子需得以天为大”吗?
这话,窦老夫人没敢说出口。
太后想到魏禹的嘱托,沉下脸,故作气愤道:“实话告诉你,此事我不会管,也管不了。大郎这回祸闯大了,若再任由他折腾下去,窦氏一族毁在他手上都未可知。”
——她口中的“大郎”就是窦尚书。
窦老夫人惴惴不安,“娘娘此话何意?”
“还能是何意?窦家这回彻底得罪了圣人,圣人不会再忍了。”
太后学着魏禹的话,说:“要想让窦家逃过这一劫,就得让大郎服气,让他低头,不然……呵!”
窦老夫人猛地一颤,既惊惧,又怀疑。
此事牵连的可不止是窦家,而是所有的关陇大族,圣人真敢?
太后哼道:“大难临头,你以为谁会站出来替窦家挡刀?不过相互利用罢了,大郎刚好成了出头的橼子,待圣人磨好了刀,第一个削的就是他。”
李玺刚到长乐宫,就听到了这句。
于是,转了转眼珠,扯了扯头发,揉红了眼睛,连呼带喘地冲进去。
“祖母,您快去看看吧,圣人受了刺激,疯病又犯了,这会儿正写圣旨,调十六卫,要去抄了窦家,把窦家男丁一个挨一个,全都砍成烂黄瓜!”
窦老夫人失态惊叫:“怎么可能?窦氏可是他的母族!”
“还真不是。”李玺眨了眨琥珀色的眸子,讥讽道,“老夫人莫不是忘了,圣人的生母姓阿史那,不是窦。”
窦老夫人看着他的脸,猛然惊醒。
是了,是了,圣人不是太后亲生的,他才不会顾及太后的颜面!
李玺还在卖力表演,“祖母吗,其实窦家人会不会砍黄瓜我并不在意,我就是不想看到祖母难过啊!圣人还说了,解决完窦家,就让您去给先帝守皇陵,再不许回长安!”
“疯了,真是疯了……”窦老夫人一不留神,说出大逆不道的话。
继而又很快安慰自己:“不,不可能,就算圣人想灭窦家满门,宗室也不会同意。”
“知道什么叫疯了吗?就是谁也拦不住,先杀了再说。等到清醒过来下个罪己诏,补偿窦家孤儿寡母一些银钱,也就完了。”
李玺咧了咧嘴,露出一口小白牙,“至于那些被砍的烂黄瓜……定然是拼不起来了。”
窦老夫人一路被御医掐着人中,连滚带爬地回了窦家。
回去之后一刻不敢停,按照太后教的,把家里所有的女子,从夫人到仆妇,包括后院的母马、母羊、母猫,一个不剩地带去了京郊别庄。
偌大的窦氏宅院,只剩了一帮老爷们。
一个时辰不到,家里就乱了套。
没人烧热水,茶喝不上。
厨娘走了,饭没得吃。
一气之下扯破了袖子,没人补。
两岁大的小男娃拉了满裤子屎,没人收拾。
三五个男伴当齐上阵,给小郎君裹上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破布,还没松口气,又尿了……
没有掌家理账的娘子们,男人想买吃买穿都不知道去哪儿支钱。
好不容易摸到钱串,出门就被人诓,原本一串钱就能买满满一篮子的炊饼,窦家郎君愣是被人当成冤大头宰了。
一院子男人,就着冷水吃炊饼,还要被坊间的婶子大娘们扯着嗓子嘲笑。
这还不是最惨的。
最惨的是没人洗衣裳,没人给梳头,墨汁洒了没人收拾,书画散了没人整理,房中的恭桶没人倒……
这么一大家子,从主子到仆役,但凡是个男人,就没一个能干实事的。
——强调一下,不是所有男人,而是像窦氏这样早已腐朽不堪的门阀中,靠着祖上的功绩耍惯了威风的男人。
他们最擅长什么?
吃得多。
爱喝酒。
说荤话。
谈女人。
一不顺心摆脸色。
二不顺心非打即骂。
还有,标榜男人养家多辛苦,自己呼风唤雨多牛叉。无时无刻不让女人知道,男人是天,得顺着。
结果,真就有这么一天。
女人不玩了,这种渣男撑起的天,说塌就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啦~~宝宝们晚安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