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不明显吗?”
詹侍帮道,
“如果耶利王、佣兵头子乃至咱们可爱的莱摩特修女落在石头民手里,我们会哀悼一阵子,然后继续上路;可要你有个三长两短,整个计划就全泡汤了,奶酪贩子和佣兵头子苦心孤诣多年的大阴谋就此成了水中月镜中花……对不对?”
男孩转向格里芬。
“他知道我的身份。”
詹侍帮笑了笑,即便他之前完全不知道,这下也诈出来了,现在“含羞少妇号”远离了梦想桥,只剩船尾的光亮渐行渐远,过不了多久就会完全消失不见。
“你自称是小格里芬,佣兵格里芬之子,”
詹侍帮说,
“说不定你是化装来到人间的战士呢,让我仔细看看。”
他抬起火炬,光芒照亮了小格里芬的脸。
“退下,”
佣兵头子命令,
“否则你会后悔的。”
红武伯没理他。
“绿发把你的眼睛衬成了蓝色,考虑得很精妙,为纪念死去的西洋母亲而染发,这个故事几乎让我掉下眼泪唷,不过呢,心思缜密的人会怀疑佣兵的崽儿凭什么要涂抹基督圣油的修女来指导信仰?凭什么要没颈链的学士来教授历史和语言?稍微动点脑筋,也会怀疑你父亲的打算,为什么找雇佣骑士来训练你,而不是让你加入某个佣兵团当学徒?归结起来,这说明有人试图在保护你的同时,又要让你得到最好的教育,以备……以备什么?这对我还是个谜,但假以时日,我会解开的。必须承认,你这副尊容看起来特别像某个早已死去的孩子。”
男孩红了脸,虽然没詹侍帮的红。
“我没死。”
“你怎么做到的?我的老长官用黑袍裹住尸体,将你和你兄弟们一起放在臭水湾的小船下,这是他献给天王的礼物,那些有胆掀开黑袍的人都说你的脑袋被砸掉了一半。”
男孩退开一步,脸上表情困惑。
“你――”
“我的老长官,没错,在臭水湾烧死了大部分清帝国军队的康王汪走洋殿下,或许您有所耳闻。”
小佣兵头子犹豫地说:
“康王汪走洋?你的长官――”
“――或许已经侍王李世贤被杀死了,陛下愿意叫我大红鸡或胡戈,那请便,但我真实的身份是太平天国红武伯、土鸡白嫖军统帅,撒坦大帝的亲生儿子詹重八――虽然我的好友们都为我所害――别人会告诉你我也许犯有弑君、杀友的罪过,嘴里没有半句真话,这些绝非空穴来风……
但话又说回来,咱们这群人里有谁讲过真话?就拿你‘义父’来说吧,他叫佣兵头子格里芬,是不是?”
詹侍帮吃吃窃笑,
“你们真该感谢诸神让聪明的白俄罗斯人金枪侠站在你们这边,凭佣兵头子的演技,只消一两眼就会被那没命根子的太监给拆穿。
他同样糊弄不了我,这位大爷说:我不是大人,也不是骑士,那我还可以说自己不是魂罪人呢,光嘴上声明有何意义?要抚养清帝国皇帝的独子,有谁比小魔王最亲密的战友、地之毅勇侯、一品正中大员曾国醛更合适呢?”
“闭嘴。”
“格里芬”失去了镇静,詹侍帮念出了他的真名,是的,詹侍帮的好友李德炎死时说的那个地之毅勇侯,詹侍帮差点就忘了。
“如果我不闭嘴呢?地之毅勇侯,自打一开始,我就一再忍让你的态度,你自以为自己很高大伟岸,气势汹汹,咄咄逼人,一次又一次警告我什么的,你以为,我会怕你?”
佣兵头子愤怒地瞥了詹侍帮一眼,却没有肢体行动,继续警惕着周围。
左舷处,一只巨大的石手在水下隐约可见,两根手指露出水面,这里究竟淹没了多少石靈人?詹侍帮不禁揣测,常人越想越觉得背脊升起一股寒意,令人不自禁地颤抖。
船正在迅速远离伤心之地,透过重重雾气,他看见一座破碎的尖塔,一个无头的英雄,一棵被连根拔起的古树、其遒劲的树根伸出废弃圆顶屋的房顶和窗户,为什么周围景物如此熟悉?
正前方,一段优雅的白色大理石阶自黑水里螺旋上升,在他们头顶十尺处戛然而止,不,詹侍帮想,这不可能。
“前面,”
莱摩特结结巴巴地说,
“有光。”
大家的目光都跟了过去。大家也都看见了。
“是‘翠湖号’,”
佣兵头子道,
“或类似的撑篙船。”
话虽这么说,但他又抽出了长剑。
其他人什么也没说。
“含羞少妇号”顺水飘荡,自进入伤心之地以来就没有风来鼓动船帆,她只能凭借水流推动前进,鸭子王努力朝弥漫的大雾中窥视,双手握紧了篙子。
过了一会儿,连耶达里也停止了划船,每只眼睛都盯着远方的星火,随着距离拉近,一颗星星裂变成两颗,接着是第三颗。
“那是dream桥。”
詹侍帮说。
“这不可能!”
索命学士汉密尔顿叫道,
“我们明明过了桥,河流的走向是唯一的!”
“洛恩母亲河自有其意愿。”
耶达里低声说。
“上帝救救我们。”
莱摩特道。
头顶拱桥上的石民们开始了号叫,有几个石民正指着他们。
“汉密尔顿,带皇子下去。”
佣兵头子下令,可惜晚了,船只被水流攫住,无情地朝桥墩撞去,耶达里伸出篙子,奋力将船顶回来。
这猛烈的推动带得船向一边偏,穿过了一层淡灰色藓帘,灰藓的根须扫过詹侍帮的脸,柔软得像ji女的手指,后方忽然“砰”地一下撞击,甲板猛烈震动,几乎把他掀飞,他侧身倒地。
一个石靈人跳上了船。
这个石靈人沉甸甸地落在舱房顶上,令“含羞少妇号”剧烈摇晃,接着他用詹侍帮听不懂的语言吼出一个词,这时又有一个石靈人跳下来,落在舵柄附近。饱经风霜的木甲板被他这一下踩碎了,耶利王厉声尖叫。
鸭子王就在他旁边,壮汉没浪费时间去拔剑,而是直接操起撑篙,结结实实地打中石靈人的胸口,将其扫入河中,石靈人悄无声息地被河水吞没。
佣兵头子也立时迎住从舱顶滚下来的石靈人,他右手执剑、左手拿火炬,逼得对方连连后退,水流冲得“含羞少妇号”在桥下不停打转,两个人变换的身影在长满灰藓的石墙上舞蹈。
那石靈人朝船尾退,鸭子王拿篙子拦住去路;他再向前冲,索命学士汉密尔顿操起火炬阻挡他,最终他还是被赶到了佣兵头子面前。
这位前伯爵灵巧地往旁一躲,手里寒光闪烁,长剑切到石靈人硬化的灰肤时擦出了一点火花,刹那间一条胳膊已掉在甲板上。
佣兵头子将断胳膊踢开,耶达里和鸭子王举着篙子同时杀到,合力将那受伤的石靈人逼下船舷,掉进洛恩河的黑水中。
这时,“含羞少妇号”通过了那座残桥。
“全搞定了?”
鸭子王,
“总共跳下来几个?”
“两个。”
詹侍帮打了个冷战。
“三个,”
汉密尔顿道,
“在你后面。”
詹侍帮赶紧旋身,石靈人就在他身后。
那一跳摔断了石靈人一条腿,一段参差不齐的苍白骨头穿出他的烂裤子及其下的灰皮灰肉,断骨上沾了斑斑点点的棕血,尽管伤成这样,他还是踉跄着朝小皇子扑去。
石靈人的灰手动作僵硬,当他用指头抓来时,血液触目惊心地从指节间渗出,男孩站着看傻了,好像自己也是石头做的,他的手按在剑柄上,却被他完全忘了。
说时迟那时快,詹侍帮一脚踢翻男孩,跳到他身前,拿起火炬朝石靈人的脸捅,断了腿的石民东倒西歪地向后退开,一边用僵硬的灰手扑火。
詹侍帮蹒跚着跟上,挥舞火炬连削带砍,戳对方的眼睛,退啊,你向后退啊,再退一步,等退到甲板边缘,那怪物却突然朝他冲来,一把抓住火炬,从他手中掰下,操,救命,这是詹侍帮下意识的念头。
石靈人将火炬丢开,黑水浸没火焰时发出轻柔的嘶声,石靈人高声号叫,他曾是个怪兽岛蛮族人,现在下巴和一半脸颊都石化了,但没变灰的皮肤仍是午夜般的漆黑。
刚才他用力来抓火炬,皮肤因而分崩离析,血从指节里渗出,但他似乎毫无知觉,这算是一点小慈悲吧,詹侍帮觉得,灰癣病虽然致命,却没有痛苦。
“快退开啊!”
有人在远方叫道,另一个声音则说,
“皇子!快,保护那男孩!”
石靈人摇摇晃晃地向前,双手伸出,在空中抓挠,詹侍帮挺起肩膀撞了过去。
感觉就像撞上城堡的石墙,但这座城堡瘸了一条腿,石靈人被撞翻下甲板,途中伸手把詹侍帮也带了下去,他们一同摔进河里,激起滔天水柱,随即被法兰克母亲河吞噬。
扑面而来的冰冷河水犹如战锤敲打着詹侍帮,他感到石靈人的一只手在他脸上摸索,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拖往黑暗的水底,他什么也看不见,鼻子呛到了水,没法呼吸,他向下沉沦,拼命挣扎,四处踢打,试图脱开那死死箍住他胳膊的手指,但石手指片刻也不曾放松,一连串气泡从他嘴角升起,世界变得黑暗,越来越暗,比他想象的更黑暗,他快窒息了。
淹死不算最糟糕的死法,说实话,早在现实世界北京时詹侍帮就已经死去,留下的不过是一具躯壳,一个满怀怨恨的小幽魂,这个小幽魂,干过一些坏事,也除掉过大量的妖孽,但太平天国的人们也不会为他流一滴眼泪。
我将在太平天国游荡,他朝水底沉下去,心里一边想,活着的时候没人爱我,死了我要他们全都怕我。
他张嘴诅咒所有人,黑水却倒灌进肺里,令他陷入彻底的黑暗。
撒坦红龙,是时候了,逃亡的生活结束了,我要记起自己是血光战魂,是土鸡白嫖军的大帅。
他已经感受到彻底窒息的绝望,沉重的石靈人,丝毫没有松手的打算,该死,真的是要把我拽到河底去,让我也成为迷雾之河中的冤魂吗?日后以袭击船只度日,臣服于那个黑尸布大王,不不不,不能这样。
詹侍帮已经感觉到那种人将死之前的失禁感,有的人失禁时要拉屎,有的人失禁时要撒尿。
那么詹侍帮,就是裆部起作用的那种,还记得起,那裆部闪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