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扬帆,柏舟
距离司药师所说的出海尚有一段时日,这些日子谢安往来药谷与渔村之间替柏舟的眼睛寻找合适的药。
当然每日需要劳烦吴哥接送。
自从混熟后,吴哥对谢安总有着几分愧疚,毕竟把好人家的小孩拐到这荒滩僻海处跟一群身份不明的海寇混,总是缺德事。
谢安之前编了一套他被宋衣拐走之事,还道自己寄住在亲戚家,备受歧视,但不忘双亲遗愿,努力读书,希望将来能入建康为官,在亲戚面前扬眉吐气。
吴哥对做官这等事自然是嗤之以鼻的,但又对谢安保证,待到明年夏日可以放谢安走,要不然还可以带他回广陵帮钱氏做事,凭借他的才华,保管弱冠之年未到就能成为钱氏的得力助手。
谢安自然是漫不经心地应答着,却疑心“明年夏天”这个期限,莫非到了明年夏季时,海寇们就会有所行动?
海虞是江南腹地,鱼米之乡,若是这里****,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怕整个三吴都要收到影响,若是小打小闹还好。
但最近渔村又来了几批北方胡人,原先在谢安这里粗学了些汉语的人负责教他们些简单的吴语。
大当家石浩对谢安地道的洛阳话很感兴趣,可几番试探也没从他口中问出家世,最后只得作罢,因为他是大人,犯不着跟一小孩计较。
总体来说,谢安在渔村的生活还是充实并安宁着。
但他等不到明年夏日被放走,世事难料,说不定哪日就会有意外。
若回到建康,他首先就会将这里的情况告诉王导,毕竟江南混入来历不明的胡人总是可疑。
入冬时分,阴天多了起来,柏舟一直遵循谢安的叮嘱,若是大晴天则不出门,阴天的时候,会戴上风帽或遮掩布出行。
柏舟每日都会在海滩边捡些贝类,那些反射阳光而发亮的贝壳仿佛他晦暗视野里的星辰,少年赤足踩过被海潮抚平的沙滩,他做任何事都很有耐心,这些年虽然渐渐看不清了,但他依旧很小心地保护着自己的双手。
他捡的贝壳洗净后串联成手链送给小孩子们,挑出来适合经过的打磨还能当防身武器。
最近谢安从司药师那里借来一套针具,用来给柏舟施针,防止眼翳恶化,人体有多处穴位可治疗眼疾,谢安要在他的耳背施针,刺穿静脉放血,有稍微缓解视力模糊之效。
虽然这对治疗眼翳用处不大,但没怎么用过针法的司药师还是佩服谢安小小年纪,就能下针沉稳笃定,颇有多年行医的风范。
而柏舟每次被放血后都能比之前看得清楚一点,虽然维持的时间不长,却足够让他内心重燃希望。
所以柏舟如今和谢安是一致的想法,一定要想方设法逃出去!回到建康!
再说这边司药师还求着谢安帮他解读蓬莱典籍,那边又垂涎针灸之法,针法医书有记载,但灸法并未形成系统理论之说,谢安一直都是鲍姑传授,鲍姑是实践理论结合者,都是经验之谈。
谢安为了吊司药师胃口,故意时不时将鲍姑的灸法透露一两句,但又不说全,还假说这些都是半部蓬莱医典中的记载,若能得到另外半部就能看全,这一番谎话更是引得司药师心痒痒,恨不得立刻扬帆出海。
近来海边天气总是不稳定,时雨时风,不是出海的好日子,渔村外出捕鱼的船一一归来,来听谢安讲课的人也多了不少。
柏舟从各类贝壳里挑选着给谢安做了个门帘,每当有人进门时就会听到贝壳碰撞地脆声,屋外风雨灰暗,屋内书墨浓浓,到了夜晚,人散去,谢安会煮上一锅午后刚敲的藤壶、海螺、蛤仔、虾等等大杂烩汤锅,然后继续练着《黄庭经》。
玄修要旨,聚气丹田,积累精气。
修了五年,虽玄力积累薄弱,但总算能慢慢窥见法门。
王熙之还曾说他在十岁之前能破谢鲲的“门”字,登上濯缨阁二楼,这么看来他的天赋应该不会太平庸。
玄修与书法琴艺结合他早就见谢尚用过,用他简单粗暴的理解,玄力就是武侠小说中的内力,有些人天生有玄力,有些人跟漏斗似的,怎么修行也装不满,那便是平庸之才。
天才是少数的,努力的天才更是少之又少。
谢安不是天才,但很努力。
柏舟在他的屋里,默默用木片搭着小船,同时守着门不让人进来打扰他玄修。
谢安还让柏舟给小灵鼠阿飞做个了圆球状的笼子,方便阿飞在笼子跑,阿飞也很乖,每当谢安让它噤声,它就干脆睡觉。
柏舟一直喜欢做些小玩意来练习手艺,想到最近谢安就要实施出逃计划,他边准备着边开始做船,一夜夜过去,小如手掌的船只模型在他的巧手和小刀中诞生。
他将小船放在谢安平时用来洗笔的水盆里,虽然他看不清,却能听到船身被他推着划动的水流声,然后船停在了盆沿。
谢安还坐在席子上盘膝阖目,柏舟等着他吃海鲜锅有些不耐烦。
屋内香气弥漫,柏舟最近跟着谢安吃喝,养胖了不少,反而是谢安还是那般清瘦,除了玄修耗费体力之外,谢安也吃东西也很节制,只吃七分饱。
柏舟愈发好奇谢安的家世。
盆中水纹不断,只是柏舟看不见,他只听得那条原本停靠在盆沿不动的木船悠然动了起来。
风动,船动,水流。
在关得紧紧的房间里,忽然凭空起了一阵风,风将屋内里的食物香气吹散。
柏舟的发丝在风中微微飞扬,他下意识朝门口望去一眼,然后那里的贝壳门帘并没有发出声音,门是紧闭的,窗也是紧闭的,风不是从外面吹进来的。
而是有一股力量带动着房间里凝滞的气流。
谢安睁开了眼,长长呼吸三次,平定心神。
水盆里的小船仍在余波中微微颤颤地摇晃着,直到撞在盆沿,再度停泊。
他写下一笔,力透纸背,墨色在狭小的屋子里流动,气息在流动,天地间有些人认为玄妙不可追、终其一生在寻找的道,就在他的笔下。
在他的指尖。
柏舟很想说话,然而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他并不是惊奇玄修,他惊奇的是谢安本人。
谢安写了一个“鱼”字。
柏舟虽然看不清,却仿佛听到鱼跃春水的声响,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有一道鱼影沿着墙根游过屋顶。
柏舟的认知里,能运用玄气的人应当还要再大一些,惊叹道:“你才九岁。”
“很快就十岁了。”谢安算了算日子,然而在他看来,十岁还是太小了,起码身高还未到男孩子如春笋般发育的时期。
柏舟毫不吝啬夸赞,“即使一般世家子弟有玄修的条件,但天赋天定,有些人终其一生也无法窥见门道,你确实很了不起。”
“有人比我写得更好。”
谢安诚恳回答,他又想起隔壁院落里小小的女孩,她天生就有玄力,写下的第一笔就能替他挡去大伯的十年玄修。
“我本以为建康都是一群吟风弄月的清谈者,他们搞垮了半个国家躲在江左,我想过他们教出来的小孩必定也只是享乐之辈。但你却不同。玄修者,即使有拥有天赋,也需要苦修的时间,你的书法、你的医术、你的玄修……都是下过苦功夫的。”柏舟轻轻抚摸着木工小刀的刀背,似乎想到了自己幼年苦学匠术的日子,“任何技艺的掌握都不是朝夕而成,我很佩服你。”
“你虽然鄙视世家,但世家并不是那么无用,多数世家子弟虽然手不能扛、身体孱弱,但他们也在自己所能努力的范围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毕竟他们生下来的环境就是如此。若我没有这一趟见闻,也不可能摒弃心头杂念窥见玄修门道。”谢安确实对这些日子的遭遇颇有感触,以往他学了很多东西,都是为了成就声望,为了光耀门楣,但只有在远离尘嚣的海边时,才第一次真正尽心竭力做一件事。
他想要逃走,所以必须让自己强大起来。
“其实不能因为我是世家子弟就认为我所得到是理所应当,只是我比寒门子弟有更好的条件,这可能预示着我要承担更大的责任。”
柏舟皱眉,“我说不过你,但还是很不喜欢你的身份,如果你是琅琊王氏的人,我大概会更讨厌你。”
谢安循循善诱,“若我是琅琊王氏的人,恐怕整个江左都已经被翻找一番,如今我只能靠自己逃走,你应该摒弃偏见,好好帮我们逃走。”
柏舟叹了口气,“若我是你的敌人,第一件事就是割了你的舌头。”
谢安拾起水盆里的小木船端详,一个盲人能做出这么精巧的船,若他能得见光明,岂不是能做更多有用的东西?
“能逃出去,我一定会多收几个护卫,若你能帮我做防身暗弩,那就更有安全感了,因为我有预感,就算我回到建康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很太平。”
柏舟沉默片刻,问道:“你将来会做什么?若是一般世家子弟到了及冠之年自然会有官做,但听你的话,你并非一般的世家子弟,不是琅琊王氏,又是哪家?”
谢安想了想小太子,想了想王导,很理所应当地道:“不敢夸大,我以后做的每一件事,大概能影响很多人,而我的家族必定名扬天下!”
他抓过还未干透的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永字。
这些年跟着王熙之练了无数个永字,然而这是第一次写得如此自信。
又默了一段《黄庭经》,写到肚子叫才依依不舍将笔放下。
“果然是逆境才能激发潜力!”谢安伸了个懒腰,拉着还呆站在一旁的柏舟走到桌前,“饿死了,今天要吃饱!还要喝酒!”
吴哥前阵去县城,买了几坛新酿的桂花酒送他。
柏舟笑着摇头,“真是难得,你居然要喝酒,还说要吃饱。”
谢安想到自己平日遵循着七分饭饱、绝不饮酒的生活习惯,不由笑笑:“就当是为了我们出逃提前庆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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