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舞舞舞
这世间,讨厌你的人往往比旁人更关注你,你的一举一动他都能挑出毛病来,就算没有毛病他也要编派出个来。
这样的人,谢安面前就有一个,阮歇,论岁数比谢安大了将近两轮,是大哥谢奕妻子的哥哥。
谢安身旁的谢尚并没有开口帮自家弟弟的意图,这会谢尚正专心致志地将鱼里刺挑出,世家美少年做任何事都令人赏心悦目。
于是在场的人很快发现,阮歇这么大的人居然对一四岁小郎君语言刻薄。
不过也有人觉得阮歇说得对,在这阶级分明的年代,那小厨娘是贱民,谢安小郎怎么也是世家子弟,将自己的吃食给小厨娘吃,这也太轻率了吧。
不过大多数人都是准备着看戏的。
毕竟众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谢家四郎,在乡下住了两年,一入建康城就被桓彝看中,一首《咏梅》直接入了弱鱼池的小才俊。
谢安立刻感觉到有数十道目光已扫过来,连主座的那几位都被这边的动静给吸引了,大家都在看他如何应对了。
谢安手仍端着肉碟,而且还抓得牢牢的,他迎上阮歇的目光。
对方的目光里分明写着对大哥谢奕的不屑,谢安是大哥谢奕教的,阮歇正愁找不到污点来抹黑谢奕。
若这回被阮歇占了上风,恐怕接回大嫂的事更加艰难。
一时间,大厅寂静,灯火在微风中惶惶摇晃,大家都在等着谢安说话。
谢安清了清嗓道:“谢安年幼自然不如大人懂得那么多礼仪,只是这位小姐姐是做菜之人,怎么做菜之人就不能尝菜的味道?人纵然有贵贱之分,但大人别忘了,您手中的酒乃是您所说的贱民所酿,您吃的菜食也是贱民所种所养,您身上穿得衣裳也是贱民一丝一缕编织。”
“谢安出世后由大哥抚养,长兄如父,教化拳拳呕心沥血,一日未曾松懈,安方能侥幸入得弱鱼池,大哥书法纵然未入品,但大人可曾听过‘青出于蓝’,没有老师哪来的学生?”
谢安朗朗童生响在大厅里,他将注视他的人都当成了白萝卜,暗暗平复快速跳动的心跳。
说完,他再度将肉碟递到小厨娘手边,“小姐姐尝尝好不好吃。”
这小姑娘听他之前那番话,早已是双目含泪,一面是被吓得,一面是被感动的。
小厨娘鼓起勇气望向主座的家主王导。
只见王导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小厨娘接过肉碟,给谢安回了个跪礼,伸手捻起一片流着甜蜜汁的猪肉片,放在口中细嚼许久才吞下去,然后她对谢安道:“多谢小郎,肉很好吃。”
这期间,没有人敢出声,眼尖的人已望见王导唇边的笑了,而王导身边那病体虚弱的纪瞻纪公也是一脸欣赏之色。
只有那阮歇目瞪口呆。
他没想过这瘦弱的乡下小孩竟然如此口齿伶俐,简直跟幼年谢尚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这谢安比谢尚更可怕啊,谢尚小时候可说不出酒肉服饰是贱民所制这种话,
殷浩在谢尚低语,“三郎眼界比一般世家子弟高,这便是你们将他由谢奕带着去乡下抚养的缘由?”
谢尚笑而不答,用筷子敲着盏沿,“好个青出于蓝!”
阮歇在心里打个无数个腹稿,竟找不出反驳的话,这小孩都能引经据典了,他当然读过《荀子·劝学》,青蓝之言正是说明学生超过老师或后人胜过前人,但这小孩强调的是学生是由老师教化的。
如今谢安自然是受人瞩目的小才俊,可这小才俊是谢奕一手教大的,那么他贬低谢奕的话就站不住脚了。
而且谢安说出这番“做菜之人怎不能尝菜”的辩驳也让他无语,若再说下去,恐怕那小子就要说,大人若嫌贱民之物,不如将身上衣裳都脱下来吧。
……
谢安这小崽子绝对会这么说吧!
吃过谢家兄弟苦头的阮歇再也不敢小看这四岁孩童了,但辩不过四岁孩童,明日传出去恐怕他人该笑话自己了!
左右为难,走也不是,不走更不是。
第二轮,谢安VS阮歇,谢安胜!
这时,一直在看戏的王导知道该是自己解开僵局之时,他向谢家席上的遥遥举盏,“听闻仁祖能跳《鸲鹆舞》,不知可否让诸位宾客一睹风采?”
谢尚早有准备,忙叫住正欲遁走的阮歇,“司徒大人,仁祖当然愿意跳,只是这有嘉宾之舞无嘉宾之乐实在不相称,早闻阮氏七贤之一阮咸公生前最擅演奏作曲。”
“其子阮瞻大人也善弹琵琶,家中有****的阮氏琵琶,想来阮歇兄家学渊源,定也是擅琵琶的……”
阮歇脸色刷地变了,差点想给这位大爷一脚,谢尚你个混蛋,你我自幼一起玩闹长大,你岂不知我不擅琵琶啊!装什么不熟!
谢尚同谢安一样,根本不会给阮歇说话辩驳之机,一口气噼里啪啦说完,“这《鸲鹆舞》有阮氏琵琶伴奏,最妙不过!”
王导心中暗笑,转向阮歇之叔阮裕。
阮裕心知侄儿乐艺深浅,但又不好婉拒示弱,只好点了点头。
席上宾客亦表示渴望一睹舞乐风采。
王导家中乐伎奉上阮氏特制的琵琶,阮歇彻底没了脾气,他开始后悔自己刚才是哪根脑筋搭错了跑出来找谢家兄弟的麻烦。
堂兄要跳舞了,谢安连忙取出谢尚让他保管的头巾,凑过去帮他戴上。
这《鸲鹆舞》里的鸲鹆是指得八哥,八哥舞自然是舞者模拟八哥动作的舞蹈。
谢尚幼负盛名,是在众人瞩目中华丽地成长的美少年,纵然这八哥舞带着些许滑稽趣味,却也要看跳的人是谁。
看脸,谢尚绝对不输。
看舞,谢尚更不输。
这八哥舞曾是在洛阳流行的舞蹈,阮歇硬着头皮在叔叔的示意下选了一段轻快的曲调弹奏,阮歇虽才艺普通,但比起一般人是绰绰有余了,谁叫他身边都是出色之人。
王导见两人已准备好,向众人道:“烦请诸位抚掌击节!”
琵琶声起,宾客们刚一击掌,就见谢尚展臂甩袖踩着节拍踏入场中,袍裳袖角随着身形地律动,划出一道道极为优美的曲线。
云烟色的头巾,银色暗纹的月白袍裳,少年长颈如玉,俯仰之间眼波流光。
八哥小巧灵敏的禽鸟,羽动灵巧迅疾,谢尚为学这舞还曾买过一只八哥来观察。
有人一时看得竟忘了击掌,被谢尚远远抛来的长袖所遮了视野这才恍过神来。
阮歇专注指尖乐曲,生怕哪里出了错被谢尚抓住把柄,可越是弹越发觉自己跟不上的谢尚的节奏了。
谢尚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在一串繁急的动作而忽如鹰隼般铺开了袖,一道无形的气劲在袖间散。
无形之劲击无形之乐,阮歇顿时觉得丝弦弹出的乐声在半空停滞了片刻,才勉强冲出屏障传播而出。
谢尚再一展翼,这下大多数都听到了,琵琶音在半途仿佛被阻了步伐,宛如凭空出现的悬崖截断了潺潺流水,剩下的曲不成曲,如瀑布般流泻百丈。
阮歇极力压制着谢尚舞来的气劲,一时心神絮乱,指尖一滑,音律乱了。
节奏彻底跟不上了。
阮歇面色惨白,口中喃喃:“玄武榜五品,当真如此厉害?”
谢尚笑颜明朗,轻轻送去蔑视一眼,仿佛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阮歇咬着舌尖让自己清醒,这时叔叔阮裕看不下去了,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琵琶,端坐,调再起。
谢尚冷笑一声,“后辈当真荣幸。”
阮裕曲调起,又是另一番气势。
琵琶音域广阔,其音脆如水滴落玉盘,与这略显生活活泼的八哥舞相得益彰,但曲与舞终究要有一者引领节奏,如今谢尚已破了阮歇的节奏,那么阮裕接手后,就得变奏。
阮裕上手就是长串急烈之调,忽而嘎止,尾音清锐悠长,瞬间如缠丝般将谢尚困在其中。
“这是在比玄修之力?”
在席下观看的谢安愈发觉得气氛紧张,气劲肉眼不可见,但既然有气,就会有气场,阮裕的乐曲所成的气场将谢尚四面包围。
谢安心中幽幽想着,幸亏晋朝还没有《十面埋伏》,否则玄修一品者凭着《十面埋伏》的激战气韵,能一人敌千百人了。
再观场上状况,众人已不是纯粹的围观美少年跳舞了,人人都得知谢尚刚位列三榜五品,一舞间其少年风流已展现出冰山一角,。
谢尚俯下半身,露出一小截雪色后颈,长发自颈脖分散垂落,做出个八哥下啄的模样。
一时间众人已是看呆。
“尚哥不愧是家中颜值代表。”谢安默默想着,虽来到东晋后他一直嫌弃此间少年郎过于重视外貌,但不得不说外貌好就跟附加题似的蹭蹭地加分。
谢氏的声望,继大伯谢鲲去后,又有继承之人。
那便是他的堂兄谢尚。
这边厢谢安正紧张而钦佩地盯着自己堂兄看,却不知已有人在谈论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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