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羽盘膝坐在地上。
蒲团,空空的,被丢在一边,仅留余温。
杨羽又一笑。
为了表示平等,柳云烟竟也坐在地上。
他并未觉得不安。
在他看来,柳云烟这样做是应该的。
因为,他和他本是平等的。
尽管他是柳家庄庄主,他是无家的杀手。
他们都是人,是人就应该平等。
他们开始喝酒。
他们喝酒的方式很特别,没有杯子,也不用杯子。
单凭内力自瓶中吸酒。
这样“喝”酒,天下恐怕不多。
杨羽喝一口,说一声:“好酒!”
柳云烟喝一口,说一声:“美酒。”
一瓶酒,没多久便喝完了。
好酒总是容易醉人的,尤其是嗜酒如命的人。
他俩的酒量似乎差不多。
因为,他们几乎是同时醉倒的。
他们倒下。
只有小青站着。
她一直看着他们喝酒,直到喝完最后一滴。
小青笑,比花还美丽。
她看着他俩躺下,她绝对不会怀疑,他们绝对不是在装醉。
她没动。
她听到头顶铁器交割。
一扇小铁门打开。她抬头。
从这打开的小洞口,她看见了昏暗的天空,以及昏暗的天空中闪烁的星星。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
风吹下来。
微弱的灯,就在轻风里熄灭了。
时间变成了黑色,记忆却更亮。
小青不去回忆。
她对自己说:为什么剑可以杀人?
接着又说:不,是杀人者自己杀自己。
如果欲望是剑。
二十年前,她被欲望引诱——她偷了白云剑法。
二十年后,她又被欲望擒住——她毁了白云剑法。
二十年,一切已不重要。
就算她能摘叶杀人,又有什么用?
她祈求的,不就是“幸福”两个字吗?
她不需要光环,不需要荣耀,也不需要受人尊敬和羡慕。
她只想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实实在在的女人。
而柳云烟是个大侠客,大英雄。
他的事业比生命还重要。
为了事业,他需要一门足以能令他出人头地的武功。
柳云烟常常忽视她。
世上有许多被称为真正的男人,却不懂女人的心。
她不仅是个任性的女人,而且也是一个爱报复的女人。
一个女人,如果绝望、伤心,那么,她做出来的事一定很意外。
就在柳云烟得到“白云剑谱”的当天晚上,便遇挑战,尽管他赢了,回家时却发现他输得一塌糊涂。
她拿走了半部白云剑谱。
她要他懂得:人不可能一辈子不败。武功上或许是赢家,其他方面或许是输家。
她输了。——这是女人的悲哀。
她无法让自己的男人为她付出一切。
她原以为,她走之后,他会醒悟,会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可是,他仍旧学了白云剑法,而且,他还凭自己对武功的偏执和聪明,悟出了被他偷去的上半部白云剑谱……
她恨,她想报复,想杀了柳云烟,醉了的柳云烟绝躲不过她的一击。
她还是输了。
见到柳云烟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又输了。
她还没有对忽略自己的男人死心,她还在渴望他的重视……
她不动。星星在动。
云飘过来,遮住了洞口。
难道就像这一扇门:进得来,出不去?
曙色从头顶的小洞探进来。
柳云烟醒了。
开口一句:“好酒。”
杨羽也醒了,“好梦。”他接了一句。
柳云烟咯咯地:“没有好酒,哪来的好梦。”
杨羽却懒懒地:“命运是一缸酒,人生是一场梦,我们来打一个赌,如何?”
“不用打赌,输赢已定。”柳云烟坐了起来。稳稳的。
昨夜的蒲团,已经凉了。
曾经是他三年不离的蒲团,他终于不理它了。
他无需坐在蒲团上才能平静。
——胜券在握。
他说:“江湖第一杀手的梦,一定很美。”
借着一线天光,他看见了杨羽安详的笑。
“我梦见了一只火狐,一柄剑。”
杨羽说:“云在烧。花在枯。杀戮在暴雨之后。”
借着微光,杨羽和柳云烟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柳云烟朗声道:“只要我们携手,便可得天下。”
一道人影。伫立。静如岩石。
是小青。
一夜,她想到了什么?
凌晨的暗光里,她青丝纷乱。
只有音乐如水。
缓缓的,覆盖所有的记忆。
这首曲子,是杨羽不曾听到过的。
或许,在他梦境里,清美的音乐,也只是空荡荡的天空逃窜的印痕。
人的印痕,刀剑的印痕,一切清美的总是短暂。
杨羽呆呆的,收不住笑。
音乐给他一片驰骋的草原,他懂得,过去的一天永远过去,不再回来,今天又开始了。
这时,紧锁的门悄然打开。
他们出来。
外面,晨曦已现。
刘管家恭恭敬敬站在门口,满脸的感激,口中道:
“庄主大功告成,不日定可一统江湖。”
柳云烟本是僵直的脸上现出春光,他大笑道:“刘管家,这二十年辛苦你了。”
刘管家垂首道:“这是小人分内之事。”
柳云烟一指杨羽,笑得更开怀:“有天下第一杀手相助,一统江湖该不会是梦想。”
接着又道:“刘管家,裳儿你照顾得怎样?若是她少了一根头发,我绝不饶你。”
杨羽听到裳儿两个字,心中一动,只听刘管家说道:
“裳儿吃得好穿得好,我将她养得白白胖胖,比以前更加可爱了。”
“好,这就好!”柳云烟满意道:“我已经答应杨羽,待他助我统一江湖之后,就让裳儿回到他身边!哈哈哈……”
看他的样子,好像已经做了武林盟主……
稍远处,二十八个黑衣人,排成一列,单腿下跪,迎接庄主出来。
柳云烟大笑道:“三年前,你们也是这样送我进去的。”
一回头,小青呢?
小青不曾出来。
小青不肯出来。
难道,真的只有一个人,她才会解脱?
爱与恨,或许她早已了然。
“只有心静,才能有悟。”——这是谁说的?
他们出了山谷。
“为什么不从原路返还?”
杨羽还想着那两个“花人”。
“进去有路,出来无路。”刘管家说:“况且,有很多路,为何偏要走那一条?”
“一切都是旧的,我们走在一条新的路上。”
刘管家带领二十八个黑衣人,无声无息跟在后边。
林中有鸟。
鸟在歌唱。
听真点,是笛音。
两棵大树,树最高的稍尖,各端坐着一人——笛音在山间回响。
黑白双笛。
刘管家和杨羽各吃一惊。
二十八个黑衣人,转瞬间消失,不知藏身何处。
如此迅速的身手,柳云烟也不禁点头。
三个人站定。
看他们吹奏。
晨光里,雾霭缭绕。
清越的笛声,似有万千手指在跳跃。
黑白双笛背对着他们,使他们无法看清楚他们脸上的表情。
每个人均想:流畅的音乐,为何有些凌乱?
心念未毕,两道光芒,直射刘管家与柳云烟。
清晨的空气,有些湿润,有些冷。
光芒也是。
快。
一刹那。
冷。
林中真的有鸟惊醒。
纷飞,又溅起哗响。
毕竟是高手。
猝不及防,却能凭借浑厚的内力将袭击的暗器打落。
疾袭的,是两截断枝。
与此同时,一条人影闪动。
快逾电光。
白色衣衫如一条炫目的瀑布,自树巅一泻而下。
黑笛出击。
黑笛的一招竟递向杨羽。
手中的短笛因了快速飞击而发出悦耳的音乐。
杨羽只觉得一股剑气直逼他的肌肤。
招未接。杀气已生。
杨羽凛了凛,电光石闪的一瞬间,他的念头已转了三十九遍。
等他看清对手面目的时候还未想出采用什么样的一招。
高手应敌,往往只需一招。
或胜。
或败。
一招之中包含着生命赌注。
杨羽呆了呆。
什么样的招式最简单,最实用?
一呆之际,他的周身已感觉压力陡增。
这时,他要出手,已是失了先机。
无可奈何。惊异——
他看到了一张特别的脸。
一双特别的眼。
眼里露出一丝残忍的,凄迷的笑。
这是谁?
她来得实在太快。短笛已变成一件锐利的兵器。
一柄剑。
剑尖直抵杨羽眉心。
她是谁?
她怎么会不是黑笛?
她的出现让他想到裳儿。
茫然,一丝死亡的气息弥漫于心。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他不能无缘无故杀人。
他不杀人,人必杀他。
所以,杨羽只觉得自己死定了。
他觉得最满意的一点是:
自己能死在如此美丽的女人手中。
就在剑尖离他还剩寸许,忽一偏,向左边的柳云烟刺去!
这一下变化出乎杨羽的意料,他心说:糟糕。
杨羽和柳云烟相距不过二米。
如此凌厉的杀着,杨羽看了也心惊。
柳云烟似乎早已预料到有此一着,口中轻喝一声,右掌使出那招“似是而非”。
轻灵,变幻莫测的白云剑法!
袭击者似乎全未想到柳云烟在击落断枝的同时,还能使出如此精妙的招数。
嘴里也不禁“噫”了一声。
若再进击,受伤的难免是自己,在绝无可能的情况下,身子凌空,硬是拔高数尺,连翻数个跟头。
避过。
柳云烟内力出击,虽未击中来袭者,却把一只惊飞的鸟击得粉碎。
仔细看,原来是个女子。
柳云烟道:“早料到你不是黑笛。”
那女子道:“白云剑法,果然非同一般。”
刘管家这时开口:“天下武林,这般年纪,这般身手,除了瑾小雾,别无他人。”
“黑笛”竟是瑾小雾!
瑾小雾一击未中,笑着。
双眼弥漫的雾气更浓。
清早,更添一份妩媚。
她并不否认。
她是白鹰的女儿。
她是瑾小雾。
她为什么要否认?
“柳家庄的消息,还算灵通。”瑾小雾叹了口气说:“可惜……”
“可惜什么?”柳云烟注视着瑾小雾,等着她往下说。
“可惜从今往后,江湖上将不再有柳家庄。”瑾小雾说话的样子,决不像是开玩笑。
“丫头别太张狂!”刘管家一脸愤怒,瘦小的身躯如一枚钉子。
谁都看得出,他的杀气大盛,一触即发。
“你只是一条看家狗,急有什么用?”她的话更加激怒了他,刘管家左腿微动,似乎随时可能攻击。
瑾小雾摇摇头,轻声道:“急成这个样子,真要打架,还不是白白送死?”
刘管家气得脖子涨红,说不出话。
瑾小雾却更加开心了。
“身为看家狗,却连门口都看不住,不知你的饭是从哪儿吃进去的。”她一边说话,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杨羽。
杨羽漠然。
他在想刚才的笛声和她那一击。
他一直在看树巅另一个穿黑衣的人。
“黑笛”不是黑笛,白笛又该是谁呢?
他很想听他再吹奏一曲。
可是,他只是静静的,连衣袖都不动一下。
杨羽知道,他是用他的耳朵在“看”刚才发生的一切。
越是没有动静,越觉得可怕。
尽管他只是背对着他,杨羽已感到了窒息的逼迫。
这种气势,他很久没有体味了。
只有这种气势,才会激发内心的兴奋。
杀手的兴奋意味着什么?
只有这时,杨羽才会轻松起来。
遭遇强敌,心情也激动。
他无意间望了望柳云烟。
柳云烟也正回头望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