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慧嘉与宋熠一同在崔氏坟前跪下。
宋熠道:“娘,儿子如今已成家,妻子慧娘知书识礼,秀外慧中,对儿子而言,她便是世上最好的女子。今日中元节,我与慧娘同来看您,望您泉下有知,与我同喜。我与慧娘必定百年好合,一世安康。”
江慧嘉顿时就:“……”
明明是很严肃的祭拜先人的场合,为什么宋熠说出来的话这么让人不好意思?
宋熠点着火堆,一边烧纸钱,他又絮絮叨叨地说:“娘,儿子与媳妇今日备了酒菜三鲜敬奉于您,还有冥纸冥钱,请您收到。这钱也不算少,您在地下不要舍不得花,也让自己过得轻松惬意些。”
宋少年发挥了从所未有的啰嗦,又说:“我如今既已成婚,也算是成人了。娘在世时为****太多的心,如今应当可以放心了。倘若世上真有轮回转世,也请您放下前尘,早入轮回。来世生于富贵,长于安乐,平和美满,富足一世。”
这是真正的美好愿望,“平和美满,富足一世”,“放下前尘,早入轮回”,原来宋熠对已逝母亲的诉求竟是这样的。
江慧嘉默默听着,也与宋熠一起添纸烧钱。
这一刻,她忽然感觉到,自己与宋熠的心贴得这样近,从未有过的近。
她仿佛能听到宋熠的伤心与快乐,遥遥窥见在从前的十几年里,在她与他不曾相识时,他的成长,他的生活,他的悲喜。
宋熠的性格虽然并不阴郁,但毫无疑问,他是在一个环境复杂又充满种种冷暴力的家庭中长大的。
他居然对崔氏说希望她能“放下前尘,早入轮回”,可以想见,从宋熠内心深处充满的,对崔氏“前尘”的不认同。
崔氏嫁给宋柏山,几年无所出,宋柏山便纳妾余氏。
余氏为人泼辣且刻薄,宋柏山又冷漠到底,崔氏内心骄傲,又哪里能面对得了这样两个人,十几年里,她过日子就等同于熬日子。
宋熠要不是从小进学,读书明理,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
江慧嘉缓缓道:“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今是昨非,冥冥可追。生者在今日,逝者在来生。三郎,娘她泉下有知,必然也是早已放下的。”
嗯,要她说就是,像宋柏山那种渣男,早该踢了。
崔氏生前都赔了一辈子给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宋熠又握住了江慧嘉的手,两手相贴,十指相扣,仿佛能直达心经。
纸钱在火光下渐渐化为灰烬,这个中元节的清晨,风清日朗,一如那火光下,岁月之沉淀。
两人牵着手站了起来,最后又对着崔氏的坟墓一起鞠了一躬。
等他们收拾好提篮等物往下走时,那边老宋家诸人才终于姗姗来迟。
江慧嘉和宋熠这厢往山下走,老宋家那边则由宋柏山领头,浩浩荡荡一行人在往山上走,迎面双方就碰上了。
因为宋老爷子没来,宋熠看着宋柏山等人,便只是一脸冷漠。
他甚至连一声“爹”都不喊,只是站在原地,微微侧身,算是给他们让路。
江慧嘉与宋熠并排站着,便也让在一边。
宋家来人很多,除了宋柏山和余氏,还有宋大郎、宋二郎夫妇、宋四郎、宋清芙。此外还有一个生面孔的小少年,江慧嘉从前不认得的。
只是看他身着青衫,一副书生打扮,十二三岁模样,便猜他就是那个一直在镇上读书的宋五郎。
宋五郎的面目还算清秀,容长脸蛋比较像余氏,眉眼却像宋柏山。算是挑着余氏和宋柏山身上最好看的地方来长的,在余氏所生的几个儿女中,他生得最好。
此时他就站在宋柏山身边,宋熠沉默不语地让到一旁时,他忽然开口道:“三哥,恭喜你腿伤好了。”
宋熠微微一愣,似是没料到他竟会主动开口与自己说话。
“多谢。”宋熠便微微颔首,说了两个字。
宋五郎嘴角上扬,脸上带着这个年纪的少年独有的飞扬之气,他昂首道:“三哥,爷爷将我出继,如今家谱上,我与你同是嫡子。”
这个事情,是当初宋老爷子特意做出来恶心余氏的。
当然,将宋五郎记到崔氏名下,对宋五郎也的确是有好处。
就这件事情来说,唯一受到重大伤害的大概只有余氏。
宋五郎没有注意到,就在他得意地对着宋熠宣扬自己也是嫡子的时候,余氏那微微颤抖的身躯。
余氏不舍得恨自己的儿子,她却将恨意转移到了宋熠与江慧嘉身上。就在宋五郎话音落下时,她忽地就抬起头,将凶恶怨毒的视线在宋熠和江慧嘉身上扫了一圈。
宋熠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不动声色,只道:“如此甚好。”
可能是因为没有刺激到宋熠,宋五郎又有不甘,继而道:“虽然同是嫡子,可你已单分出去,从此就算是分支。真正能够振兴我们宋家的,以后只能是我!”
宋熠颔首,微微一笑道:“五弟有此雄心壮志当然是极好的。”
虽然他没有反驳什么,但他淡然的神情反倒衬得宋五郎种种宣言就如同小儿妄语,竟显得可笑起来。
宋五郎莫名恼怒,最后哼道:“三哥接连守孝,后又受伤,这几年荒废,也不知如今学业如何?”
他又笑:“说起来,我们塾馆的吴先生却是同我说好了,叫我明年一口气将县试府试考过,后年便考院试。到那时,我若成为青山村最年轻的秀才,三哥可莫要难过!”
宋五郎笑起来面上竟带几分邪气,当然,在江慧嘉看来,这分明是中二气。
“祝愿五弟一次便中。”宋熠却仍然八风不动。
“哼!”宋五郎最后只哼一声,一甩衣袖,竟越过了宋柏山和余氏,当先就往上头走去。
他与宋熠错身而过,江慧嘉站在旁边,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他眼中的挑衅。
在这之前,宋五郎的存在在江慧嘉的眼中仅等同于一个符号,一个名字。而现在江慧嘉知道了,自家夫君这个五弟原来就是一个过度自我膨胀的中二少年。
等到老宋家一行人都走过去,江慧嘉与宋熠继续往山下走,她扑哧一声就笑了:“三郎,五弟在向你下战书呢!”